無數次送他上沙場,無數次夜不能寐地揪心。可即便如此寧悠卻知道,她不能攔著他、勸他離開自己肆意縱橫的天地。他是個天生的戰士和統帥,天生就屬於兵戎相見,刀光血影的戰場。
她望著他出了大營,大軍早已集結完畢,只等主帥在出征儀式上鼓舞軍心、一聲令下,便將星夜兼程奔向建孜。
若與記憶中一致,次日晨,大軍便會攻至建孜城下,與後齊軍有一場交戰。
其實馬友成只要不開城門,在城內死守,只等後齊援軍或鄔延來救,趙虓未必能占得幾分便宜,甚至可能攻守易勢。
可誰知馬友成想著什麼?興許是憋得久了手癢了,想跟趙虓比劃比劃,也興許是對自己的實力過分地高估,對趙虓則過於輕視,總之他大開城門應戰,正中趙虓下懷。
一輪交戰以後,兩軍實力對比之懸殊讓後齊軍軍心渙散。本來已成敗局,棄城投降的邊緣,一場暴雪卻突然降臨,讓馬友成硬是借著這場雪多撐了五日。
這五日冒著嚴寒暴雪的靖軍打得也算不得容易,但建孜斷了糧草苦撐不住,石徑祥為了城中幾萬百姓,最終棄戰開城。
這便是寧悠記著的那個臘月。
然而這一回的情形卻又不同,臘月十五,大軍開進至建孜才第四日就傳來了破城的消息,取勝之勢簡直可說是雷霆萬鈞。
此時大雪未至,寧悠在後方得知大軍得勝的消息,喜出望外之餘,亦凝重地感到,此世事情發展的脈絡或許已悄然改變,有些境況大約已不能純粹只靠記憶預言判斷了。
這場雪遲遲未下,卻在寧悠前往建孜的途中紛揚而至。
漫漫長路又遭大雪阻斷,更加艱險難行。留下護送寧悠的殿前侍衛副指揮金韜決斷在富安驛休整兩日,待雪稍化後改走隆林縣繞行。
這麼一耽擱,原本兩三日的路途又走成了五六日。路上,寧悠開始頭暈睏乏,後邊幾天更是發起低燒來。
扛上兩日,剛好些,進城後卻又忽然聽聞寧翊出了意外。
消息是剛撤回來的長廷前衛指揮使羅鉞告知她的,這兩日趙虓正領李懋和寧翊圍剿退至豐縣的梁遠瞻餘部。看來似乎是趙虓想帶寧翊見見世面,可寧悠打聽寧翊表現如何,羅鉞卻打著哈哈說些虛頭巴腦的客套話。
「大玄騎,您給我句實話,四郎他究竟如何?」
羅鉞還是那套說詞,只不過這回又添半句:「年輕人嘛,偶有衝動魯莽,也情有可原。」
「所以他到底是捅了婁子了?」
在寧悠的不斷追問下,羅鉞只好道:「是捅了個不小的簍子。」
破城次日,趙虓命李懋率右衛軍追擊梁遠瞻。追到豐縣,李懋見梁軍已無戰意,也不願再殺戮,遂派人勸降梁遠瞻歸順。兩人坐下來把酒言歡,原本梁遠瞻已經同意投降,但喝多了酒,嘴上沒了把門的,便沒忍住罵罵咧咧起來。
其實這也可以理解,敵將雖降,但畢竟是經歷一場失利,心中鬱悶,借酒發泄也是常情。若為了不戰而屈人之兵,哪怕趙虓親自在場,也未必不能隱忍下來。
然而寧翊血氣方剛,氣不過,當場便拔刀將梁遠瞻右臂砍傷了。
這下,帳外梁軍將士聞言主帥被刺,怎還能忍?歸降?歸他娘的什麼降!不降了,非得打一場不可!
兩軍將大帳圍攏亂作一團,梁遠瞻被護衛解救出來,酒也醒了,看手下軍士如此有血性,乾脆舉刀高呼道:「眾將士隨我衝殺!」
好麼,原本可免去兵戎相見,只因寧翊腦子一熱,徹底演變成一場亂戰。
趙虓本在城裡給被俘的石徑祥苦口婆心呢,一聽前線出了亂子,又是寧翊裹出的亂子,只得親自帶兵去擦屁股,到現在還沒回來。
寧悠聽完,只感到一瞬血液逆涌。
她這個好弟弟,真不知叫她說什麼好。跟在父親身邊學習這麼多年,竟不知「主不可以怒而興師,將不可以慍而攻戰」的道理麼?一個在戰場上連自己情緒都無法控制的人,如何讓幾萬將士託付性命?如何堪當大任?
她還口口聲聲向趙虓保證,為他美言,現今趙虓回來,該怎麼責問她?惹出這麼大的禍端,這冀軍還能留他嗎?
她在原指揮使馬友成的府邸里安頓下來,舟車勞頓尚不適應,又為寧翊心焦而郁,一連好幾日,暈暈沉沉地嗜睡不止。擔心是否有了身子,動了胎氣,醫正看過後卻只說脈象還不明朗,還需得多歇幾日再看,要她寬心頤養。
趙虓回來這日已是除夕。
下晌里,寧悠睡著,依稀夢見她還在鳳州的行宮,已是九五之尊的他坐在床邊陪著她,她竭力想與他說話,可瀕死的無力感壓得她喘不過氣,仿佛又再將她拖向無窮的黑暗一般。她又焦又急,最後是泣不成聲地猛然驚醒過來。
床邊依然是趙虓的身影,她一時更分不清哪邊是夢,哪邊是真了。
迷迷糊糊地,見他靠得近了些,握她的手,低著聲問:「魘著了?」
寧悠看清他,還是年輕的模樣,剛卸了甲回來,似乎倉促換了身乾淨的便服,略做了些清洗收拾就來看她了。胡茬還有些未打理整齊,衣領都未折好。
她終是踏實了,前塵歸前塵,往事歸往事,眼下這個時候就是現實。她懷著衍兒,他也在跟前,她們一家三口又再團聚了。
胸腔里一陣揪著發緊,她才知自己多麼怕再不能醒來與他相見,多麼惦他,想他,想得心都澀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