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我們自己開車,往南邊去。」
這一晚,王語素在小診所買了五種藥,終於套出醫生視角的小鎮新聞。下午來診所掛水的病人多,地方小,天太熱,一個女病人嫌一個男病人擠到她,兩人發生口角,女病人罵男病人,男病人一怒之下推了女病人,女病人沒坐穩,倒地的時候牽連了旁邊其他三位病人,扯掉了他們的吊針,引起眾怒,大家一起罵女病人。女病人崩潰,在診所大喊大叫,有人嫌她吵,把她拖去門口,直到女病人丈夫趕來診所,把她接走。
源自調查記者的直覺,即使醫生的敘述比其他人更客觀,王語素沒有全盤接受。醫生反覆強調男病人沒有打人,只是輕微推搡,多少有粉飾的嫌疑。她本想接著去找女病人,顧慮到小鎮居民對外地人的本能提防,她判斷這不是探尋真相的好時機。
看王語素這樣關注小鎮新聞,金既成問她寫作進度。
王語素猶豫半晌,仍不打算告訴他自己在考慮轉行,答道:「還沒找到有價值的切入點。」
「羅家小女兒不行?你有沒有採訪過她?暗訪也算。」
王語素搖頭。
「因為職業道德,還是新聞倫理?」
「都不是。」王語素道,「依你看,如果用羅澤雨童年溺水的事情做切口,成文最終是什麼導向?」
「鄉鎮基層重男輕女、違反計劃生育現象?」
「當記者十多年,還寫這個主題,是不是有點炒冷飯?」
金既成聽出她本意並非向他發問,未置可否。
儘管夜間氣溫居高不下,小鎮居民倒是很習慣夜生活,在主街漫步,不斷能聞到各式各樣的南方小吃味道,這裡人愛吃鮮辣的食物,路邊攤、大排檔聚集著不少客人,絕大部分都是男性。王語素笑了一會兒,慢慢地收起笑容,道:「高三下學期,有天晚上,開學沒多久,晚上下晚自習,我媽來接我回家。我家離學校不遠,步行最多十五分鐘。我記得那天是晴天,積雪還沒融化,你知道我們東北小城,雪沒化,會變得黑乎乎的,我看見一個男的,喝了酒,在路邊打老婆,他老婆穿一件黑羽絨服,人被打得癱在黑色的雪裡,融成了一團。我媽見了,飛快拉我拐去另一條路。小聲警告我,你馬上要高考,別惹事。她當時說話聲音打抖,特別害怕,但是拉我走的力氣很大,不容拒絕。——不過,這些都不是關鍵,關鍵是我媽以為我正義感爆棚,會衝上去阻止。其實我從頭到尾沒有這個想法,我很害怕,我媽不拉我,我自己也會跑。」
察覺到她說話聲音越來越低,金既成拍了拍她肩膀。
王語素快速整理了情緒,道:「後來上大學,每年實習跑新聞,各個口子都跑過,民生口、勞務口最容易出事,我見了很多衝突場面,還是會怕事、躲事,我不是那種很勇敢,能衝到最前線的人。然後,每次只要躲開了什麼事,我都會愧疚,雖然這種愧疚最終會轉化成寫稿子的能量,我承認,我非常怕事。不過近些年,我開始虛心向身邊的男同事、男領導學習,想法變了,心態上好多了。」
「哦?」
「想要追求公理或正義,前提必須是自身足夠強大,女性,不論是生理還是社會意義上,都是弱者。偏偏,女性總愛苛求自己,有事沒事就給自己下道德審判,只給自己向上的壓力,不給自己向下的空間,做人做事,容易顯得特別笨重。相較而言,男性就輕盈多了,永遠不道德綁架自己,永遠自我感覺良好。——光這點,值得我終身學習。」
金既成笑了,「很通透。」
看他笑,王語素心情鬆快了許多,情不自禁道:「謝謝你。」
「謝我什麼,我沒幫你做什麼。」
「一個男人,能給女人創造這樣鬆弛的談話氛圍,讓我放心說一些不那麼中聽的話,值得肯定。」
金既成默了默,道:「有沒有可能,我只能做到對你這樣?」
王語素沒接話。
暴雨後的小鎮,到處瀰漫著土腥味道,街區燈光明暗不一,恰到好處掩蓋了成年人之間不合時宜的暗流。
第39章 .
隔天上午十點,王語素在出租屋上網,隨身攜帶的無線網卡網速不太好,足夠她查資料。來礫山鎮快一周,關於瘋子的傳聞,她打聽了很多,房東家女兒溺水的事情還沒問過。走之前,她打算隨機挑一位羅家人下手,問問十年前羅澤雨在河邊溺水的情況。如果時間充裕,她還想去當年發生事故的小河看看,不是奔著成稿的目的,單純是給自己解惑。
為給臥室製冷,金既成和王語素這幾天都大開房門睡覺,共享客廳空調。羅蕙來三樓敲門的時候,金既成還沒醒,王語素去給她開了門,眼見小姑娘的熱情臉色轉瞬變得冷淡,王語素心下暗笑,低頭見她手上端著一盤綠色的糯米糰子。
「金先生不在嗎?」羅蕙道。
「他還沒醒。」王語素道,「你有急事的話,我去喊醒他。」
「不用。」羅蕙連忙道,她知道金既成習慣晚起,特地捱到十點以後上樓,結果還是沒碰上,當下不再磨蹭,一邊將手上食物遞過去一邊道:「這是我媽一大早做的青團,是我們這邊的特色,讓我送給你們嘗嘗。」
王語素無聲地看了她一會兒,直到把羅蕙看得有些不好意思,才接過青團,趕在羅蕙轉身下樓前,輕聲道:「一會兒你有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