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分析是對的。想明白這點,羅澤雨感覺心口堵著的那段往事,害怕爸媽把自己埋進土裡的始末,像當年在竹床上嚇到嗆出來的水一樣,吐掉了,緊接著有颶風從心底吹上來,吹得她涼颼颼又空落落的。「可能我確實沒聽見,但我爸媽不想要我,是真的。其實被救上來後,我根本沒有失去意識,我聽得見所有人說話,爸媽用竹床把我抬回家,打算給我辦後事,只有我姐一個人想救我。他們以為我不記得這件事,我就裝作不記得,因為我不想恨爸媽,他們是我在世界上最親的人。」
何相安心下湧起難以忽視的疼痛,「你可以不用告訴我這些。」
羅澤雨笑了,「氛圍鋪墊到這裡,話都在嘴邊,就說了——不重要。我只是想告訴你,我家雖然很普通,也有不可告人的秘密,我們一樣。」
兩人同時陷入沉默。
「交換過不可告人的秘密,我們是朋友了?」何相安問。
「早就是了啊。」羅澤雨道。
「哦。」
「可是你要走了,我好像總是做這種不切實際的夢,朋友永遠不會分開。」話說完,羅澤雨竟有些難過。
四下靜寂,何相安立刻聽出她語氣里的意味,不過,他沒將之理解為悵然,而是不舍。察覺這點,他心下有些高興——近段時間難得會有的奢侈心情。「我爺爺家在礫山,宛市離這也不遠,我會常回來。」他立刻說。
羅澤雨對離別不像他那樣樂觀,「回市里,你馬上會交新朋友,我們當朋友才一個月,很快就會忘記——」
「不會。」何相安道。
「為什麼不會?」羅澤雨不信,她從小到大交過那麼多朋友,離開的,沒有一個回來。或者即使回來,他們也不再能玩到一塊。她不懂命運或現實這種宏大的概念,她只知道,人跟人之間的交情,是一截截短線段,不是只有起點沒有終點的射線。
天色完全暗下來,四野黢黑,何相安幾乎看不清她的樣子,只知道自己心頭涌動著熱切的火焰,急欲噴薄而出。這本不是他的來意,母親辭掉了鎮醫院的工作,他不必送飯,這一趟來小河,只是為了遇見她。至於遇見之後要做什麼,何相安腦中只有一件具體的事,就是道別。在此之外,所有一切的發生,都不在他預想之內。
得知何相安在學校經常收到情書,爺爺和母親分別勸誡過他,爺爺認為好男兒志在四方,應該先把書讀好,再去談感情。母親的說詞婉轉些,她以男女生青春期的生理狀況為引子,告訴何相安,青春期萌動只是生理現象,真正美好健康的戀愛,必須在雙方心智成熟的人生階段進行。這些勸導,何相安聽了,沒放在心上。他篤信自己絕不會陷入早戀,因為他厭惡和人打交道。包括最初他和羅澤雨走近,本來也只是暑假散心。
河邊夏蟲聒噪,何相安的沉默顯得不合時宜,他感覺到自己心跳越來越快,卻還是道:「因為你不一樣。」
「啊?」
「你不一樣。」何相安以為她沒聽清楚,重複答了一句。
輪到羅澤雨沉默。沉默之下,她腦子裡的念頭此起彼伏,又亂又多。好半天,終於開口:「我準備選理科,高二努力考進重點班。」
「我也選理科。」何相安立刻道。
「我以後想當科學家。」羅澤雨道,「不可以笑話我。」
「不會。」
「你呢?以後想學什麼?」
何相安一下被問住,當場想了想,據實以告:「沒想好。」
「你知道我家的地址嗎?」
「知道,我送你回去。」
「不是要跟你說這個。」羅澤雨道,「如果你想好以後學什麼,或者市一中有什麼考題資料,可以寄給我。」
「好。」
「還可以給我寫信,我很喜歡收信。」
「好。」
「我也會給你回信的。」羅澤雨道。
該說的話似乎都已經說完,兩人終於起身離開。何相安特地將單車推到羅澤雨面前,示意她坐。
羅澤雨沒有扭捏,側身坐上后座。車往主鎮走,水潭在後方變成一團模糊的黑色,羅澤雨抬頭望天,想起上一次坐他車,腦子裡還沒那麼多奇奇怪怪的雜念,這一次,心裡突然堆滿好多不可名狀、不停亂竄的東西。
隨著車子行進,夜風一陣一陣拂來,前方終點在望,羅澤雨道:「暑假快要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