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季禮早就聽聞馮少杉離這個婚實屬情非得已,在這件事上,他對宋希文也是心存不滿的,天涯何處無芳草,幹嗎要摻合進別人的婚姻里去?
且少杉是極愛面子之人,很少對外人提及家事,此刻竟能對自己坦率直言,歐季禮不免喟然點頭道:「我明白了。希文是年輕人心性,言行難免隨意了些,我也說過他不止一回......但要將他調離上海非我一人能做主。」
他蹙眉沉思,「不過少杉你放心,我的話他聽不進去,自有人能教訓他,所謂一物降一物,哈哈!」
「那就有勞歐老了。」
洛箏把衣服攤開在桌上,小心翼翼地裁剪。
宋希文坐一旁看著。看一眼衣服,再看幾眼她的臉,有時視線也落在她手上,兩隻淨白纖細的手緩慢操作著,每推進一步都充滿遲疑和謹慎,然而又不會止步不前。她微微彎著腰,粉藍色薄呢旗袍在腹部形成細微的褶皺——他意識到自己的目光在那裡停留過久了,趕忙移開,她身上的每個細節都令他著迷。
「小祁說你昨天接了歐老的電話後,臉色煞青,難看得不得了——你是不是得罪歐老了?」
「沒有啊——這小妮子真是,什麼都跟別人說!」他提起來有些憤憤不平。
洛箏笑著瞟他一眼,「我是別人麼?」
宋希文瞧得骨頭都酥了,當然不可能告訴她歐季禮打電話的目的無非是想拆開他倆。歐老平時很少管這種閒事,顯然有人施加了壓力,宋希文自然清楚是誰。
「馮少杉要出任商會理事長,你知道吧?」他故意在洛箏面前提,有些幸災樂禍,想出口惡氣。
洛箏笑容淡了些,「聽說了,他也是身不由己......現在上海還有那種,那種機構麼?對付幫日本人做事的人。」
她不忍心將少杉與「鋤奸隊」聯繫在一起。
宋希文立刻就後悔了,她那麼擔心馮少杉。
「有是有,不過看做什麼,也分人。馮老闆口碑人緣都好,也許有人指望他上台後能起到平衡斡旋的作用,畢竟總要有人去坐這個位子。再者,他防範工作一向布置得周密,想找到下手機會也不容易。」
洛箏聽得眉目舒展,神情頓時明朗。
宋希文盯著她問:「你是不是對喜歡的人都這麼操心?」
「是。」她連考慮都不考慮。
宋希文心有不甘,「如果哪天我出事了,你會不會傷心?」
「會。所以你要好好的。」
他笑得眉眼聳動。
「你笑成這樣做什麼?」
「你剛才說喜歡我。」終於被他占到個便宜。
洛箏正愣神,宋希文忽然探身過來,在她面頰上飛快啄了一口,她未及有所反應,對面的人已經一躍而起,衝到陽台上去了。隔著窗戶,她聽到一聲油亮的口哨,那隻歡快淘氣的雲雀。
洛箏沒有戀愛過,對馮少杉的感情一開始就是不確定的,好奇更多一些。也是後來他對她實在好,少女時代那點似是而非的情緒才跟著甘美起來,有點追加式的馬後炮,倘若她沒嫁他,或是他對她不好,那些朦朧的回憶大概也會隨著歲月流逝悄悄消失吧?
她現在明白了,主動爭取和被動接受是截然不同的,因為自己能掌控,凡事確定。看什麼都像渡了層光,她心裡亮堂堂的——陽光照進了寬敞的客廳。
宋希文看看時間,對洛箏道:「別忙活了,咱們該走了。」
他為洛箏約了書商談出版,是他一個有點交情的朋友,不過口氣還是含糊,如今紙張屬於稀缺品,出版小說又掙不了太多錢,出版社選題時格外謹慎。他特地請那位劉向忠吃晚飯,希望能在飯桌上說動他。
洛箏一直想出一本自己的書,《姐妹》話劇大熱時,倒是有過計劃,但拖了很久,主要是她在篇目選擇上與編輯無法達成一致,終於付梓時,她又突遭牢獄之災,成書一事便又化作泡影。
宋希文是最會交際應酬的,飯桌上笑聲不斷,但那劉向忠依然神色猶豫,始終不肯吐口,中間宋希文去上洗手間,劉向忠忽然向洛箏建議道:「其實聶小姐如果願意寫一寫自己的故事,說不定會有市場。」
這顯然還是張龕儀事件留下的餘波,迎合小市民的獵奇心態,洛箏婉言拒絕了,劉向忠便沒再說什麼。
宋希文剛走出包房,迎頭就遇上羽田帶著幾人從對面過來。
羽田皮笑肉不笑,「宋先生,真巧,又碰上了。」
宋希文回以同樣的笑容,「你也看到了,世上的巧合多得讓人難以相信。」
羽田身邊有個人用好奇的目光打量宋希文,他覺得了,也回望一眼,典型的日本人,中等個頭,結實的身板,嘴唇上留著一字須,戴副圓溜溜的金邊眼鏡,沒有絲毫特別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