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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芝又道:「家裡房間也收拾好了,還是您原來住的那間,若是還有別的什麼事,方便的話就告訴我,我給六小姐辦去。」

洛箏坦誠道:「我和少杉離婚,是受不了三個人的局面,原以為我走了,你和少杉還有孩子們就是一個完整的家,誰想兜來兜去又成了眼下的樣子……鳳芝,我說句不中聽的話,我介意少杉心裡裝著兩個人,難道你不介意麼?」

鳳芝笑了笑,神情淒楚,「鳳芝怎麼能跟六小姐比呢?既然您這麼問了,鳳芝也斗膽說句實話,如果六小姐堅持要二爺作選擇,那鳳芝在馮家是不可能待下去了……二爺正盤算著要送我和兩個孩子去美國。」

說著,她眼圈一下紅了,悲從中來。

洛箏震動,沒料到少杉為了自己竟要做到這樣絕,然而她無法為此感動,鳳芝可憐楚楚的神色就擺在眼前。忽然覺得心酸,女人的命運總是拴在男人手裡,一輩子處心積慮,也不過是為留住身邊的男人。

鳳芝見她遲遲不語,便溜下椅子,很突然地跪在她面前,「六小姐,請給鳳芝和孩子們一條生路。」

洛箏著慌,連忙彎腰去拉她,卻哪裡拉得動。

縱然她有很多道理可以同鳳芝講,但又有什麼用呢?鳳芝不過是想求到一個穩妥的位子,能夠每日守著丈夫與一雙兒女。感情的唯一性不是所有女人都能理解得了。

「……好了,我,我答應你——你趕緊起來。」

鳳芝抬起綴滿淚珠的臉,朝她盈盈一笑,「謝謝少奶奶體諒。」

笑容里有說不盡的哀婉淒楚,洛箏不忍直視,同時也感到無奈且惱恨,覺得自己被綁架了,終究還是她心軟,所以會屢屢被感情鉗制。

洛箏當天便由鳳芝張羅著重新返回了馮家。

她先去拜見老太太,心裡始終惴惴,怕看老人臉色。老太太神色淡淡的,只說了一句,「回來就好,以後好好過,可別再鬧了。」

老太太自從在曾四小姐的事上跌了跟頭,明白再不可能替兒子拿主意,也有些心灰意冷。但兒子終歸是兒子,往後家裡都得靠他,只能順著他的心意來。

少杉早得著消息,不到傍晚便匆匆往家趕,一進門先打量洛箏臉色,見她坐在桌前,只是安安靜靜練字,這才長舒了口氣。

人活著,做戲的成分多,某些時候,正是彼此都懷揣一顆真心,想要對方放心,才不得不偽裝。沒有一種關係是可以簡簡單單存在的,即便是有情有意的兩個人之間,也會被平白塞入許多雜物,有時越想靠近,反而離得越遠。

又一個風浪掀了過去,生活重又陷入寧靜。

日子還是一天天地過,洛箏偶爾會想一想宋希文,那些他們相處時的細節,悸動甜蜜、驚險刺激,卻又很遙遠,回憶起來仿佛都是夢裡的情形。她的出走像繞著一個圓環跑了一圈,最終回到起點,魔幻世界的門關上,她也該醒了。

她不覺得遺憾——深知遺憾也沒用,只能使自己更加鬱結,而回憶也是一種力量,抵抗眼前的平淡,以及在平淡中繼續走下去的勇氣。

外面的世界卻不平靜。

以宋希文事件為引線,日本特務處開始清算歐季禮的「罪行」。歐季禮本人不在上海,但根基還在,於是順藤摸瓜地查,受牽連者無數。馮少杉事前就處理掉了所有證據,不過知道他和歐季禮有來往的人也不少,不得不再展開銀彈攻勢,總算逃過一劫。

往更遠處看,被日本人占領的國土越來越多,上海依然被困在這孤島上,精神苦悶是肯定的,所以搓麻將更加盛行,舞場從早開到晚,只要願意,可以一直混在裡面。鴉片煙霧終日在上空繚繞,每天街頭都能見到吸菸致死的「路倒屍」。有信心的人越來越少,眼前的日子長得看不到盡頭。熬啊,熬。

洛箏不再有心情寫故事,每天靠抄詩讀經打發時間,她喜歡上了《莊子》,追求無為境界,求而不得後總需要一點精神安慰,莊子便是歷代所有失意文人的精神後花園。

有時她也翻出從前寫過的故事重溫,仿佛在鑑別另一個自己。她把這些故事按照發表時間仔細理好,妥帖收藏——從前的她比現在的她更值得珍惜。

這天吃過晚飯,少杉破例沒陪洛箏散步,他主動去找老太太,談了一個多小時方回房來,神色間有些鬱郁。

洛箏問他怎麼回事,少杉道:「我想把老太太和孩子們先送出去,可她怎麼也不肯同意,堅持全家得一塊兒走。」

少杉嘆了口氣,「日本人兩隻眼睛死盯著我呢,我要想離開上海,只能偷偷地溜,那樣一來,藥堂豈不是白送了日本人?」言語中很是不甘。

洛箏想了想道:「老太太的顧慮也有道理,你平白無故把家人往外頭一送,日本人必定會警覺,往後不見得肯再信任你,也是危險。」

少杉這時候便有些後悔沒有一開始作出決斷,妥協前就把家人全部送走,像歐季禮那樣。不過話又說回來,日本人信任他甚於歐老,究其實質,還是因為他的家眷全在此地。這其中的得失真是相輔相成。

末了,少杉道:「那就等看看往下的局勢再說吧,年底前必得有個了結。」

兩人還不想睡,坐著喝茶聊天。說了會兒別的,洛箏忽然又把話題轉了回來。

「你原先的計劃里,是不是打算把我也送走?」

少杉怔了一下,方道:「沒有,我希望你留在上海陪我……是不是有點自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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