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那道纖細的影子便沒入了雲靄之間,沒了蹤跡。
蒼梧在原地遙望著,良久,她忽而止不住地張了張口,似是夢囈般地輕聲道:
「一千年,五百多次的痛苦輪迴……」
那雙蛟龍特有的豎瞳中似有光華微微閃動,仿佛盈盈淚光,襯得她尾音發顫,幾近哽咽。
「太苦了……」她道,「她這一千年,真的太苦了……」
淚水無聲滑落,她無力地跪倒在地,那雙眼中滿是心疼,卻是緩慢仰起頭,祈禱一般叩拜下去:
「所以啊,澤尤上神,我曾敬你是這世間至為溫柔的神明,若你尚存半縷殘魂,便求你……求你快些回來吧。」
「你再不回來,那個傻女孩……你最疼的曦,就要這般放任著自己,隨你一同消失了。」
風聲漸遠。
雲靄那側,祝曦御劍而行,那張被她抿著的唇終於緩緩鬆開,呼出氣流,似是舒了一口氣。
然而片刻後,那張清麗蒼白的眉眼間漸漸浮上幾分疲憊,隨著壓抑之色陡然撤去,她忽而忍不住抵著唇低咳了一聲。
沙啞的咳嗽聲隨之開始一聲連著一聲地嗆出,她倏爾踉蹌著躬身.下去,下意識地閉上了雙眼。
……好累。她心道。
真的……好累。
其實自前日開始,自她突然遇見蒼梧、被迫想起了些許舊事那時開始,她便覺得已然累極。
可偏生,她只能任由自己被帶著與舊時故人一一相見,於是,那些原本被她刻意壓抑著的舊事一點一點全數被勾起來,叫她再無可避,只能拼命掩飾著無措與恐懼,小心翼翼地維持著平靜,不叫他們擔心。
但……但她深知,自己已然維持不了多久了。
——因為這一世,她病得太重了。
重病,身中劇毒,力氣殘缺,不能說話,也不嘗不出冷熱。因此,那些被一點一點刻入骨子裡的懦弱與麻木,總會在不經意間顯露出來,叫她反覆掩飾卻掩飾不下,最終只覺疲憊萬分。
然而,無論是蒼梧師姐也好,拂清公主也好,還有阿符……如今的鬼生,也好,他們都很好,和舊時一樣好,不好的,是她自己。
是她自己,不想被人善待,也不願被人勸慰,她在漫長的苦痛中待得太久,陷得太深,以至於再也無法輕易地去親近什麼人、依賴什麼人。
況且……況且她一個戴罪之身,哪裡能配得上這樣的關懷。
所以眼下,眼見周身沒了旁人,她終於肯放任自己低咳起來,放任那再也壓抑不下的咳聲一點一點變得劇烈、變得嘶啞,叫她眼角眉梢間漸漸露出被苦苦壓抑著的痛意。
疼,撕裂一樣的疼。
那些疼從原本只從喉嚨里生出,卻能在轉瞬間勾起四肢百骸的呼應,叫全身上下一齊疼起來。
但……幸好的是,她早已習慣了。
因此,哪怕再疼,她的眉眼仍舊是舒展著的,似是對此並無刻意的忍耐和抗拒,只有平靜的麻木。
那雙眸子看似淺淡寧靜,但掩蓋著的,是徹底的死寂。
待良久後終於止了咳嗽,嘴角旁側已然有血跡滲出,刺目的鮮紅襯得她的臉色愈發蒼白慘澹,幾乎成了薄玉般的透明。
那血跡越來越多,紅得叫人觸目驚心,於是,被此所驚動,她身下那通靈的浮游劍微微地嗡鳴一聲,像是在問她怎麼了。
於是祝曦這才咬著唇垂下眸子,聚起渙散的眸光,沖它輕輕地搖了搖頭以示無礙,末了又指了指不遠處,示意她已經到了。
劍身輕震一聲,裹著青色光芒載著她穩穩落到地上,而後自行歸入鞘中,乖順地落入到她的掌心。
祝曦伸手接過,又用指尖輕輕撫了撫劍鞘上的刻紋,隨即帶著它,開始提步往前走。
腳步緩慢,透著憔悴無力的虛浮之態。
但繞是如此,祝曦卻沒有一點停步的意思。
她一步一步往前走著,身形逐漸沒入到草野之間。而後又過不久,隔著四周濃郁的霧色抬眸,她便隱隱望見不遠處,出現了一株巨大的、與她記憶中如出一轍的高大枯木。
那枯木的枝幹可堪百人合抱,其上伸著無數道蜿蜒如蛇的滿樹枯枝引頸向上,狀如參天華蓋,隨著日華傾瀉而下。華蓋的略微稀鬆處,由冰晶築成的剔透枝幹被照得燦若琉璃,倒映在其身下這片巨大的湖泊之上,隨著寬闊的湖島一起浮在半空。
——那便是生死樹。
而祝曦要找的所謂「死物」,就是它掉落在樹下、脫離「生死之身」的冰築殘枝。
沿著小徑緩緩走近,那生死樹垂落而下的上百根交纏著的銀白鎖鏈隨風而動,相撞著發出空靈脆響,裹著舊時記憶一同清聲入耳,叫祝曦忍不住地腳步微頓。
微頓,停步,駐足,接著下一瞬——
那張仰著的蒼白面龐,驟然被一陣洶湧的、不知從何而來的恍惚所吞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