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叔一家沒有子嗣,待賤民極好,大約也是應了那句生恩不如養恩大,若不是段叔和嬸嬸,賤民可以毫不誇張的跟小姐您說,賤民從來沒有吃過一頓飽飯。」
李拂棠再抬眼眼中多了不少複雜的神采,怨恨,傷感,難過,羨慕,甚至是江締看到了極為熟悉的感情。
「結果呢?親爹娘賣了賤民,段叔一家都因賤民而死,」李拂棠的聲音有些顫抖,不知是為了李冠而氣氛,還是為了老段而哀鳴「賤民還以為,偷偷摸摸攢銀子學醫,就能讓爹娘對賤民好些,但誰知道,他們只是會罵賤民不知好歹,搶了賤民費盡心思買來的書,把賤民賣了出去。」
李拂棠的聲音抖得更厲害了,連字句之間還要停頓幾秒才能繼續往下。
江締有些說不出話來,大概是這牢房中的氣氛不大好,可她還是開口道:「不必自責。」
自責什麼呢?
江締說不過來。
不必自責老段因為為她報仇拋棄了原本的生活。
不必自責自己殺了徐老爺。
還是,不必自責自己的學藝害了那麼多人。
李拂棠又從何窺探?
「小姐既然知道這些,那相必也是去了賤民的老家,那實在不是個好地方,」她撐著臉擠出幾分笑容「里外不通,世世代代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每家每戶能出去的人屈指可數,一輩子沒走到過京都,死在山裡的人和滿山的樹一樣多。」
「村子裡年年因為病疫要死不少人,可整個村子裡除了祠堂的基本藥書,再無別的途徑看病,賤民就想,如果賤民有了這個能力爹娘,是不是就能對我不再那麼壞了。」
李拂曉的淚水擠滿了眼眶,可沒有一滴落下來。
「但賤民被賣到徐府,說的好聽是小妾,說的難聽點賤民不過是買回來的玩物,每日做活,徐老爺心情好了就叫賤民去侍奉,心情不好就打罵賤民,正房太太善妒,每日都要來折磨賤民一番,賤民甚至有些時候都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徐府的人,還是牲口?」
「可賤民做錯了什麼?」李拂棠的聲音徹底放開來,連帶著這幾年憋屈的情緒全都發泄出來,淚水也隨之而下「賤民不過是想要學好醫術給村子裡的人看病,不過是想做一個行醫救世的醫者,可滿腔抱負還什麼都沒做賤民就得在徐府苟且偷生!」
李拂棠的眼淚止不住的流淌,流過她的面龐,被塵灰覆蓋住的容貌也不過是被劃出一道痕跡,卻終歸是無濟於事。
李拂棠不知多少個日日夜夜只能在沒人的角落痛苦,現在一切塵埃落定把自己的委屈全全傾訴出來,多年堆積的情緒一下爆發,她甚至要哭的喘不過氣來「賤民的這雙手,原本是想要救人性命用的,它也曾經翻過醫書採過藥草……但現在賤民只能用它來殺人,它只能變成一個沾滿血污的殺人工具!」她喘息著,漸漸平復下來「賤民有時想,如果賤民是個男兒,大概就不會經歷這麼多不公平了,是不是不用在這裡等死,而是在醫館裡給人問診看病,也能得個……懸壺濟世之名?」
李拂棠用自己淚水還未乾涸的眼眸看向江締,小心翼翼的問道:「小姐,難道真是賤民的錯?」
「無稽之談。」
江締把她的目光收容到自己眼中,語氣平緩「錯的是誰都不會是你,你有什麼錯?你不過是生了個女兒身罷了。」
你不過是生了個女兒身。
這句話,輕飄飄,又沉甸甸。
多少人一輩子等不來這一句話,多少人死在這一句話下,多少人因為這一句話繼續向前。
「是麼……」
李拂棠似乎沒有先前那麼沉鬱。
「是,」江締握住面前的鐵欄,仿佛要將它掰碎「不過是投錯了人家,滿身才學,如何不能行醫問世。」
她沒敢說下輩子。
因為那是李拂棠的下輩子。
她無權干涉,也無從可知。
「那便借小姐吉言」李拂棠衝破了束縛的苦笑,明媚的笑容又一次在她臉上重現,哪怕拖著疲憊和不堪,但江締恍惚間仿佛看到了老段口中那個「明媚少女」彼時她還是滿懷希望。
李拂棠垂眸 「下輩子,能做個懸壺濟世的醫女。」
當一個懸壺濟世的醫女。
李拂棠的聲音並不大,嘶啞的聲線讓她的聲音少了幾分記憶,但這一句話卻一直迴蕩在江締的腦畔,一直到出了牢房,出了大理寺的門,才一點點減弱。
真是可悲啊。
江締想,外頭的陽光一絲不差的打在她身上。
她要繼續往前走。
至少,這是江締眼下能做的事。
她抬眼,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她一眼看見了那個人。
對方安安靜靜的站在鋪子門口,目光也轉到江締身上,從來沒被世塵所裹挾。
是脈婉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