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老在第二天中午回到黑山子鄉,在計生辦沒有找到張揚,問過之後才知道,小張主任正在宿舍修門呢。
來到張揚的宿舍,張揚已經幫著鄉政府的木工老徐把一扇新木門裝上,看到安老,張揚笑眯眯迎了上來,安老看了看地上破破爛爛的房門,詫異道:「怎麼回事?這黑山子鄉還有敢砸張主任大門的?」
張揚嘿嘿笑道:「砸門的是個香港小丫頭!」
安老馬上意識到造成眼前一切的罪魁禍首是哪一個,苦笑道:「該不會是小妖吧?」
張揚點了點頭道:「還真讓您猜著了,你們安家人真是彪悍啊!」
經過這一連串的事情,安老和張揚之間儼然已經成為了忘年交,張揚的話並沒有讓他生氣,反而引得他笑了起來:「小妖那個脾氣恐怕像我爹更多一些。」他拍了拍張揚的肩膀道:「有空送我去春陽嗎?」
安老的要求張揚當然不會拒絕,他跟老徐交代了一聲,就和安老一道向安陽駛去。
安志遠透過車窗望著黑山子的山山水水,不禁感嘆道:「這兒真美,等我百年之後,我打算把骨灰葬在這裡,每天都能夠享受山林的靜謐空氣的清新,那該是一種多麼愜意的事情。」
張揚笑道:「這事兒我可以幫你做主,您老要多大地兒,一畝還是兩畝」
安志遠樂呵呵道:「小張啊小張,我死後可不想再被劃成地主成分,我們安家已經戴上了土匪的帽子,再弄個地主成分,可真是夠後代消受得了。」
兩人同聲大笑起來。
安志遠道:「小妖的脾氣不好,昨晚的事情還請小張主任不要介意。」
張揚道:「她有哮喘病?」
提起這事,安志遠忍不住嘆了口氣:「從小就有了哮喘的毛病,這孩子可憐,她媽媽死得早,我們安家這麼多子女卻只有這麼一個女孩兒,所以都寵著她慣著她。」
張揚低聲道:「安老,昨晚我為她診脈的時候發現她體內多處經脈閉塞,這件事你應當知道吧?」
安志遠點了點頭:「她先天經脈閉塞,我們安家男丁眾多,可是女孩兒卻只有她一個,其實在小妖之前,我這一代有過兩個女兒全都在襁褓中死去,我的五個兒子曾經生過七個女兒,卻無一例外的少年夭折,最大的活到了二十歲,據西醫所說,是因為女孩兒先天染色體存在一種缺陷,我過去學過一些醫理,根據我和其他中醫名家的共同探討,發現她們有個共同的特點就是都有不同程度的經脈閉塞,也就是武學上的天生絕脈,小妖的情況最為嚴重,可是想不到她卻活到了現在,照我看,她恐怕至多只有五年的性命……」安志遠談及這件事,不禁感到一陣愴然。
張揚沒想到安語晨的命運會如此不幸,心中對她先前的惡感不由得緩解了許多:「安老,她自己知道嗎?」
「當然知道,這孩子聰明得很,什麼事也瞞不過她,越是知道自己的生命比別人短暫,她的性子越是要強,讓我這個做爺爺的也沒有辦法。」安志遠嘆了口氣道:「現在我也想開了,人命天註定,只要小妖每一天都過得開心高興,我又何須太過在意,什麼事都由著她了……」
張揚沉默了下去,看來每個家庭都有自己的不幸,誠如安志遠這樣的大富大貴之家,也有無法解決的難事。對於這種天生絕脈,張揚過去曾經在典籍之上看到過,也看過幾種治療的方法,不過尚且沒有任何一種方法具有確切的療效,張揚開始動了心思,假如自己可以幫助安語晨治好她的頑疾,以此為條件讓安老在春陽投資肯定是沒有任何的懸念了。
安老道:「這次的事情真要感謝你了!」
張揚笑道:「安老何必說客氣話,咱們都是自己人啊!」
安老意味深長的看著張揚道:「我不願在家鄉投資,你們還當我是自己人?」
張揚哈哈大笑起來:「安老,你說得對,其實投資和親情沒有任何的內在聯繫,雖然你是春陽走去出去的,可你並沒有義務要投資於春陽,作為商人你首先考慮的是經濟利益,我現在已經完全理解你的決定了。」話雖然說得大度,可心裡還是充滿了遺憾,我的政績啊!辛苦半天,看來要竹籃打水了。
安志遠微笑點頭,他低聲道:「經過我的考察,春陽的確不適合投資工業,可是清台山這麼好的旅遊資源不去開發是不是有些浪費?這是老天爺饋贈給我們黑山子人的禮物啊,我打算和春陽縣政府合作,投資開發清台山的旅遊項目。」
張揚猛然踩住煞車,臉上充滿了不能置信的表情,他原本對安老投資已經不抱希望,卻想不到卻突然柳暗花明,峰迴路轉。
因為突然的煞車,安志遠因為慣性身體向前傾,腦袋差點撞在擋風玻璃上,笑道:「你要是把我腦袋撞糊塗了,搞不好我會不記得說過剛才的話。」
張揚又驚又喜,連連點頭道:「安老你放心,我會確保您老的安全!」
安志遠開心的大笑起來,汽車重新啟動之後,他靠在座椅上道:「其實在88年回來的時候,我就有了初步的想法,這次兩次前往青雲峰,對清台山的旅遊資源有了更深的認識,想不到這裡除了自然資源,還有人文歷史景觀。」
張揚以為他說的是黑風寨,心中暗笑,這安老十有八九還是惦記著讓他爹死後享受風光呢,現在張大官人心情大好,只要安志遠答應投資,就算他在青雲峰上重建黑風寨跟他也沒有任何的關係。
把安老送到明珠賓館之後,張揚第一時間給李長宇打了電話,向他匯報了這個好消息,李長宇聽到之後,也難以掩飾內心的激動,這對他來說可算得上一份厚重的大禮啊,他即將前往江城赴任,在離任之前如果可以將安老投資的事情確實下來,這便是一個閃亮的政績,帶著這樣的政績前往江城,他的腰杆就直了許多,底氣就足了許多,李長宇平靜下來後,向張揚下達了一個必須完成的任務:「張揚,儘快安排我和安老見面!」
張揚笑道:「安老也想跟你見見面,下午三點春水河泊雲碼頭,我會帶安老在那裡準時恭候。」
李長宇現在開始感謝上天讓他遇到了張揚,隨著接觸日久,李長宇發現張揚的身上不僅僅存在著一股子年輕人特有的衝勁,而且他的確很有能力,從88年起,江城,甚至平海省內都試圖說動安老投資家鄉,可是這個倔強的老頭兒不知出於何種考慮,始終婉言拒絕,不知張揚利用怎樣的手段打動了這位固執的老人,想起張揚陽光般燦爛的笑臉,李長宇也不禁露出了微笑,一個可以在潛移默化中改變自己的年輕人,又有什麼是他做不到的呢?
自從和葛春麗在春水河畔車震發生意外之後,李長宇便有意避開這個地方,如果不是為了和安老見面,他才不會再度來到這裡。
安老低調行事的作風正是李長宇想要的,他雖然沒有前往江城赴任,可是他的離去已經成為定局,現在正處於最後的工作交接期,李書記有著自己的打算,在離開江城以前,他力求和安老達成共識,為他在春陽的政治歷程畫上一個圓滿的句號,他不會讓繼任縣委書記楊守義白白占這個便宜。
李長宇此行的目的甚至連司機劉海濤都不知道,來到泊雲碼頭,李長宇讓劉海濤原地等候,自己慢慢悠悠走向碼頭,雖然他刻意提前了十分鐘,可是來到泊雲碼頭的時候發現張揚已經到了,碼頭上停著一艘畫舫,這是今年春天才添置的遊船,整條春水河一共有八艘,不過縣裡的老百姓大都對這種遊船不感興趣,除了星期天以外,平時基本沒有什麼生意。
張揚向李長宇揮了揮手,把他迎到了畫舫上,船艙內安志遠正悠閒自得的坐著,看到李長宇進來,他禮貌的站起身來,主動伸出手去,李長宇向前走了兩步熱情的和安老握了握手道:「安老,我可是久仰您老的大名了!」
安志遠笑了笑,打趣道:「我對你這位春陽的父母官也是慕名已久!」
兩人笑著在桌前坐下,張揚讓船家開船,從外面把捲簾放下,船艙內成了一個臨時的私密空間。
安志遠為李長宇倒了一杯茶,李長宇客氣的接過了,微笑道:「安老的行蹤真是飄忽不定,自從我聽說安老前來江城,距今已有半個多月,可是每次想要和安老相見,總是緣慳一面,唯有感嘆安老行事如神龍見首不見尾啊!」
安志遠哈哈大笑,他和李長宇是第一次見面,可是從李長宇不凡的談吐之中已經看出此人絕非庸碌無為之輩,安志遠並沒有直奔主題,而是笑著望向門帘外的張揚道:「現在我算領教了,強將手下無弱兵,李書記能夠重用張主任這樣的年輕幹部就證明您的眼光非同尋常。」
李長宇露出謙遜的笑容,心道,可不是我重用他,是這廝硬賴上我了,可是心中對張揚絲毫沒有反感,卻感到一種慶幸,張揚如同一塊政治上的璞玉,落在誰的手上,早晚一天都會散發出他應有的光彩,他已經意識到在自己幫助張揚的同時,張揚也在幫助著自己,甚至可以說他對自己的幫助還要更大一些。李長宇道:「年輕人又闖勁,有衝勁,可是工作經驗上還有些不足,需要繼續鍛鍊學習。」
安志遠卻並不同意李長宇的看法,他搖了搖頭道:「你的這個看法我卻不敢苟同,這幾年我接觸到內地不少的領導幹部,多數人給我的印象都是沉穩有餘創意不足,可能我的話有些不當說。」
李長宇笑道:「安老但說無妨,我們共產黨的幹部提倡的就是批評與自我批評!」
「好,李書記既然這麼爽快,我就沒必要假惺惺說些奉承話了,內地的官場講究平易近人,可是我覺著這個人字最為複雜,人分為三六九等,大家口中都說著人人平等,可心裡頭卻還是不自覺的把人劃分成等級,現在國家提倡改革開放,每個領導幹部都會高喊改革開放的口號,可是改革開放的真正意義他們又未必了解,江城勸我投資,春陽勸我投資,在你們打算說服我投資之前,有沒有想過,我投資的方向何在?我覺著很多官員的心理存在著只要拉來我的投資,這就是他的政績,這就是他的功勞,至於這筆資金去做什麼,最終會產生怎樣的經濟效益和社會效益那就不是他們的管轄範圍內了。」
李長宇陷入沉思中,安志遠雖然說的是普遍現象,可他何嘗不存在著這樣的心理,他渴望政績,渴望在春陽政治生涯的最後留下一筆濃墨重彩的句號,安老的投資對他的意義何在?他首先考慮的並非是為春陽老百姓謀福祉,而是想用這筆投資的光環照亮自己前方的仕途,聽到安老的這番話,李長宇感到有些慚愧了。
安志遠道:「內地的官場還給我一個印象,那就是上下級之間等級森嚴,這就讓很多官員的行事變得謹小慎微,他們做每件事都要考慮上層領導的喜好,力求面面俱到,所以我說他們沉穩有餘,可是卻沒有什麼開創性。讓我感覺到多數的時間內地的官員是在做官,而不是在做事!」
李長宇嘆了口氣道:「改革的過程也是幹部思想觀念的逐漸改變過程。安老先生要多理解啊!」
安志遠笑道:「所以我說像張揚這樣具有如此開拓精神的年輕幹部真是難能可貴,李書記慧眼識才啊!」
李長宇笑了笑,心說這張揚給安老灌了什麼迷魂藥了,弄得老人家對他不吝讚美之詞。
兩人的談話終於轉入了正題,安志遠向李長宇講述了自己的初步構想,他是想在三年內逐步把清台山開發成在平海、北原兩省有名的旅遊景點,以兩省為中心向周圍輻射,力求在五年內成為全國知名景點。
李長宇低聲道:「開發旅遊產業無疑是具有前瞻性的,環保綠色無污染,而且一旦操作成功,子孫後代受益無窮,可是我也徵求過不少專家的意見,以清台山目前的條件並不適合搞旅遊。」
安志遠笑道「條件適合了,誰還讓我投資啊?」一句話說得李長宇笑了起來。
安志遠道:「我回去後,會儘快和董事會拿出具體方案,先從改善通往清台山的道路情況做起,期間我會組建一個專業的團隊,全方位策劃如何包裝宣傳清台山旅遊的方案,力求在最短的時間內把清台山的旅遊產業做大做強。」
李長宇小心翼翼的問:「想要完成這一切需要一筆龐大的資金,安老打算投資多少?」
安志遠微笑道:「我估算過了,頭三年的先期投資會在兩個億左右,至於日後建溫泉賓館,修繕古蹟,各項旅遊配套設施,總共投資會在十個億左右。」
李長宇聽到十億這個數目的時候內心不禁怦怦直跳,要知道91年他們全縣的財政總收入也不過區區9800萬,安老說出的這個數目不可不謂之驚人,這樣的投資力度別說在春陽,就是在整個平海也應當是首屈一指了,假如安老的投資真的可以兌現,那麼這樣的政績足以讓他在平海省內引起震動。
李長宇內心中雖然激動,可是表面上卻沒有任何的流露,抿了一口微涼的茶水道:「如果安老決定開發清台山,我可以保證春陽政府各部門會全力配合安老的工作。」
安志遠微笑道:「聽說李書記即將前往江城了?」
李長宇不由得重新審視了一下眼前的老人,安志遠果然不簡單,看來他做出最終的投資決定之前,對涉及到投資的方方面面都做過一番詳盡的調查,李長宇心中不覺產生了警惕,假如安志遠因為自己要離開春陽,而將投資押後,這好事豈不是落在了楊守義的身上,李長宇顯然不甘心那樣的結果出現,他慢慢放下了茶杯,淡然笑道:「就算去了江城,我做過的工作也不可能半途而廢,安老不必顧慮。」
安志遠的目光望向門帘外,張揚靠在廊柱上陪船老大聊天,安志遠道:「我相信張揚,只要你們這些做領導的給他足夠的活動空間,我想清台山旅遊產業會很快搞起來。」
李長宇也有些納悶了,不知這張揚走了什麼狗屎運,怎麼一個個的都對他如此青睞有加,其中當然也包括他自己,李長宇感嘆之餘,也明白自己不能表現出對投資的過分渴望,否則會讓安老識破他的用心,他微笑道:「安老,希望你們的投資方案能夠儘快拿出來,到時候我一定會儘自己的全力促成這件事。」
安志遠從身後拿起公文包,拉開文件包,從中取出了一份業已做好的計劃:「初步的意向已經拿出來了,李書記拿回去看看,如果沒有什麼不妥的地方,我們隨時都可以簽署合作意向書!」
李長宇的臉上充滿了錯愕的表情,他實在沒想到安志遠做事會如此的利索,簡直可以用雷厲風行來形容。
安志遠自嘲道:「是不是覺著我的性子急了?別忘了,我是土匪的兒子,性子自然就有些匪氣!」
「安老不用和董事會討論了?」
「考察過很多次了,再說我的董事會就是一言堂,我決定的事情沒人會反對。」
李長宇走後,張揚送安老返回賓館,安老的心情看來很好,不時發出暢快的笑聲。
張揚對安老的那份計劃書還是表現出了一定的興趣:「安老你投資清台山打算多少年收回成本呢?」
安志遠微笑道:「不好說,十年,二十年!」他指了指公文包:「裡面還有一份意向,你拿去看!」
張揚搖了搖頭道:「總之我知道您老人家看準的事情一定有錢賺,看來我也要準備弄點錢在清台山投資了。」
安志遠哈哈大笑道:「我可記得內地官員是不允許經商的。」
張揚笑道:「不許經商又沒說不許投資,聽人說安老都是做一些扔進去一百塊拿出一萬塊的生意,我現在扔進去一萬塊,日後豈不是就成了百萬富翁?」
「你要是真有這樣的心思,等協助我把景區早日籌建起來,到時候我分給你一成的股份!」
張揚吐了吐舌頭,然後又搖了搖頭:「您老這是賄賂國家幹部,咱可不帶這麼玩兒的!」
安志遠饒有興趣道:「小張,看來你的志向遠大嘛,以後是不是要做大官啊!」
張大官人難得的表現出了一次謙虛:「現在啥事都得看運氣啊!」臉上的表情卻已經將官位的嚮往展露無遺。
安志遠低聲道:「張揚,我始終認為,人不在於當多大的官,而在於做多大的事!」
張揚內心一震,安志遠看似普通的一句話,其中卻包含著深刻的智慧,如果能真正領悟到這句話的意思,可能會讓他受用一生。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