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人雖身著滄沄外門道袍,卻因久不開竅而退居山下,安心做個凡人弟子,自然,也察覺不到房樑上隱匿的人影。
吱嘎一聲,木門合攏,樑上人無聲無息落地,撿了個四下無人的空擋,翻窗而出,滾到板車下頭,伸出唯一的一條胳臂細細摸索。
半晌,從車底摘下巴掌大一塊桃木腰牌,收進懷裡,又原路蟄伏回橫樑。
空袖掛到窗扇,帶出微微一響,正進食的毛驢耳朵動了動,扭過頭,只見窗邊幾隻蜂嗡嗡飛過來,它揚起尾巴一邊驅趕,一邊又重新將臉埋進槽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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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到日暮鐘聲,洛予念擱下筆。
窗前翽翽,每日這時候,青鷂都會送來碧梧的聯繫。
洛予念從它細長的跗跖上解下信箋,依舊是沈佑的字,喜憂參半。
憂的是,先前他冒險從赤沼對岸活捉的那個南夷蠱師已死,他們不單什麼有效訊息都沒能問出來,更不知他在體內提前種下了何種惡蠱,爆體時還險些牽連了旁聽審訊的弟子,還好傅子雋及時出手,護住了在場所有人,只炸飛了兩扇清風堂的門窗。
喜的是,他們帶去的方子藥到病除,最初那幾個不慎沾染到懸息粘液的玉沙弟子現下已然大好,只是皮肉傷留下了難以祛除的癜痕。
他字裡行間充滿慶幸,洛予念心中倒毫無波瀾,他打從一開始就未懷疑過那冊《百毒經》的真偽,大好是應當的。
洛予念提筆回了他一句——派內一切如常。
約莫弟子們晚膳用的差不多了,洛予念才慢吞吞往膳房趕。
人果然已散,留下的幾個依舊是今早輪值的熟面孔,正蹲在院外水邊洗碗。
後房裡只孤單單一條身影,春曇站在竈台邊,伸手掀開了上汽的蒸籠。
注視活物一般,那人微微俯身,對著蒸籠吹了口氣,霧靄短暫地被他吹散,他伸手碰了燉盅,又驀地縮回去,捏住耳垂。
似乎覺得不夠凉,他乾脆一撩衣袖,扯下了盤在腕上的綠松卿,捏住它永遠染不上體溫的冰涼蛇鱗。
彷佛是與蛇打慣了交道,他手法嫻熟,小東西並不掙扎,甚至還在他的擺弄下捲起尾巴,掀開了燙手的盅蓋。
春曇趁機拿起早準備好的鐵勺,伸近爐膛,燒到粘稠的糖漿冒泡,一把澆到了雪白的酥酪上,而後他執起一旁的葵扇輕輕打,打著打著,便在霧氣繚繞中出了神,眉間不覺縈上絲絲惆悵,不知是想起了什麼,眼也垂下了,手也不動了,半晌,才輕輕嘆出一口氣。
洛予念落地無聲,院中幾個弟子直到端著洗好的碗盤往後廚里送,才赫然發現門前多了個人。
「師叔。」他們恭恭敬敬行禮,驚動了裡頭的廚子。
春曇猛地扭過頭,愣了一愣,瞬息,低落盡掃。
洛予念走上前,伸手虛虛捂住那尚且滾燙的瓷盅,靈力環過,熱氣消散,那盅便冷下來。
一抬頭,春曇正略顯侷促地望他背後。
洛予念也隨那目光轉過頭,門口的弟子們不知為何只是傻站著,遲遲不進門,連懷裡的木盆都沒有擱下。
……
猜測是一回事,親眼目睹又是另一回事了。
弟子們呆若木雞地看著洛予念眉梢眼角那些來不及收起的溫柔——這還是他們那個傳說中那個神龍見首不見尾,不苟言笑的小師叔嗎?怎麼一天裡要來這後廚兩回?新來的小師弟手裡那個提籃怎麼如此眼熟?所以今日一早,師叔親手汆的魚丸……是為了他?
不過就是兩個人站在裡頭,洛師叔也沒施展什麼神通,他們一雙腳就是不聽使喚,不肯邁過那門檻,總覺得裡頭不是他們該待的地方……
這幾個外門弟子修為沒多少,心裡想什麼都明晃晃寫在驚恐的面容上,洛予念擔心他們憋出什麼好歹,手一揚,隔空接過那些裝滿碗盤的木盆放到竈台邊,打發道:「回去吧,剩下我來。」
幾條人影爭先恐後消失,洛予念無奈笑笑,再一回頭,春曇已將紅糖酥酪裝進提籃,笑盈盈等著他了。
山苑寂靜,只亮著一方窗。
有了上一回無有鄉「微醺」的經驗,洛予念很克制,一小盅酥酪,和他二人分食。
春曇說是頭一次下手這道甜食,可在烹飪一事上,他天賦極高,這一碗比無有鄉徐媽的手藝有過之無不及,更加香滑爽口,舌尖繚繞著一股特別的香氣,若不是已感受到令人微微發熱的酒意,他是捨不得放下的。
春曇原本與他對面,吃到中途,突然揪著屁股底下的蒲團,挪到他身側來,抱膝而坐,佝著背,扭著脖子盯著他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