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明真相,縱再多困惑,再多惱火,他也不敢輕易開口,若讓其他人知道新蠱星便是春曇,福禍難料。
心煩意亂中,有人動作粗魯地遞來一對泥塑的酒碗。
方平意急忙起身,與來人寒暄後,將其中一隻硬塞進洛予念僵硬的手中,而後自己捧起另一隻,畢恭畢敬舉到與眉毛平齊。
來人傾倒酒罈,甜香四溢,洛予念緩緩轉眼,酒液是半透明的琥珀色,滿滿一大碗。
緊接著,那酒罈挪到他眼前,對方不耐煩地說了句什麼,方平意低聲下氣替他解釋了幾句,無奈在他手背寫
——蜜酒乃蠱星親釀,每個人都要喝。
洛予念一愣,這才回過神,抬眼看了看斟酒的人。
不過二十歲上下的青年男子,卻銷瘦得能看清他膚下條條發黑的血管。他身著翻毛皮的馬甲與短褲,腰間掛牛角刀,短笛與銀哨,手腕銀鐲層疊晃動,隱約露出蠱蟲啃咬的舊疤痕——他是蚺教蠱師,隨蠱星而來。
洛予念迎著他略帶鄙夷的目光,端起碗等,誰知對方卻倏而發難,朝他怒喝,引來周遭許多目光。
方平意急忙扶著他的手向上舉,又輕輕壓他後腦,令他低頭。
酒碗要齊眉,態度要恭謹,這是神的饋贈,每個人都要感恩戴德,一飲而盡,否則便是對聖教,對神明的褻瀆。
過去,春曇的身體狀況不允許他飲酒,所以,這還是洛予念第一次嘗他親手釀的酒,也是第一次從酒里嘗到濃郁回甘,是綿柔的花香,竟讓人意猶未盡。
果然,這才是他該做的事。
焚香,撫琴,釀酒,種花。尋風景宜人之處背山而居,偶爾下山,會一會好有,嘗一嘗市井裡的新滋味,不消幾口,就一一解析出其中門道,可他不會張揚,轉身回家,取其精華,便能做出加倍的美味來。
至於修煉……大抵與他父親是一路,看似三天打魚兩天曬網,順其自然,不強求什麼境界修為,卻偏偏總是比旁人快一步,不出幾年便叫人難望其項背,除了妹妹。
對,他們終於可以像尋常的兄妹,光明正大生活在同一片屋檐下,偶爾他仗自己多活幾歲,替她回憶幼年窘事,春瓊要強,非反唇相譏。他那麼疼愛妹妹,拌嘴也好,出手切磋也好,他定是要心軟留幾分餘地的,但春瓊非但不領情,反而要逼迫他使出全力,用真功夫說話。
打得狠了,晴河會出面叫停,可手心是將辛苦她養大的公子,手背是與她同門的師姐,她一碗水端不平,急得要哭,春曇便會哄她一起下廚房,大姑娘小姑娘都會被一碗鮮掉眉毛的魚湯粉收買,哪有人捨得真的怪他……
這樣不好嗎?
當初自己拼盡全力,耗盡修為地將人鬼門關帶回來,就是盼著他能過這樣恬淡的日子,不論他選擇像凡人一般喜樂心酸幾十載,亦或是避世修煉羽化登仙,自己作為兄長也好,師叔也好,故交舊友,哪怕是陌生人也無不可,從旁看著,不會有任何遺憾。
可為什麼,春曇會出現在這裡?為什麼要來做他們虛假的神明?好容易死裡逃生,為什麼要再一次置身險境?
洛予念想破了腦袋也想不通。
既然想不通,乾脆去問清楚。
夜深人靜,眾人酩酊大醉,他等酒意散得個七七八八才起身。在一旁打坐的方平意倏忽睜開眼,可她也只是看了他一眼,無聲說了一句「萬事小心」便又重新闔眼。
蠱星宿在族長的住處,他原以為會有里三層外三層的人把手,可卻一如往常,只兩個值夜人,還哈欠連天,醉意朦朧。
洛予念隱在山坡高處的樹叢觀察了許久,抓住他們去屋後解手的空擋,剛要飛身而下,卻驀地聽到背後樹葉異常的細響。
他猛一回身,接住襲來的彎刃匕首,手指一絞便將兵刃奪下,銀柄轉了半個圈被他一把握住,反將一軍,指著那人喉嚨,四目相對那一刻,洛予念怔了怔,緩緩垂下手臂。
對方往那族長的茅屋一挑下巴,用中原話告訴他:「草叢裡,屋頂上都是蛇,你若妄動,附近所有的蠱師都會立刻知曉,打,他們是打不過你,但你們可就白白潛進來了。」
說完,他攤開僅剩的一隻手:「刀還我。」
洛予念沒動,緊盯著他。
勞羅無奈,抬手向西北側的山峰一指:「他每晚都要修煉,從不與人同……住……」
不等他話音落停,眼前的人影便消失了。
勞羅嘆了口氣,險險接住半空飛來的匕首,自言自語:「喝多了吧,跟我生氣有什麼用。」
*
群山隱匿在漆黑的夜裡,洛予念神行近百里,才感知到極其微弱的靈力波動,且忽遠忽近,時有時無,並不像蓬萊境的修士在安心入定。
他皺了皺眉,蓄力追上,縱身躍入那處寂靜無聲的山谷。他從半空悄然下落,轉身時,眼前卻倏忽一亮。
背光那一面山壁,竟猶如天河墜地,漆黑色山岩上,星星點點的亮光連成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