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麗華的手機不太好用,經常接收不了信號,但易純仍然抱著僥倖心理撥通,那邊傳來無信號的提示音,她不死心地又撥了兩遍,最後在店員探尋的目光中狼狽離開。
遠離目光之後易純再次忍不住哭出來,外套內襯裡有一個很小的布袋,四周被歪扭的針線縫住,她握住裡面的紙幣,在異地的馬路邊上生出茫然無措的感覺,混沌的記憶胡亂在腦海中倒騰,鄰居說過的那句「沒人要的孩子」在易純耳邊響起,她想反駁,但想不出任何反駁的話,頭一次認為他說得有道理。
易純怨恨自己的懦弱,如果她懂得反抗,是不是就不會被帶到廣州,那袋壞掉的無花果是不是就不會被扔掉,可是人開竅太遲。
她走到報亭,在原先坐著人的位置有一隻正在咬火腿腸的野貓,毛色混雜。
野貓到處都是。
直到很久以後易純才反應過來一件事,她跟蔣域初次見面為什麼會那樣,在彼此沉默的眼神中,他們有類似的對抗。
野草會扎堆生長,她和蔣域短暫地扯開生活的縫隙,或許說他們同病相憐地遙遙相望過。
第2章 風扇扇風帶水汽
公寓樓彷佛一個悶籠,濕悶,室內的空氣晚高峰般擁擠不堪,打開陽台門後吹進來的依舊是濕熱的空氣,外面粘稠的氣息裹著熱浪無孔不入地鑽進人的皮膚里。
那時候正值暑假,於是王琴並不著急讓易純入學,在那間不足五十平方的房子裡,她青春時期所有紛揚的心事如同野火蔓延。
她會覺得無聊,站在陽台看向窗外,看窗外的榕樹與自己的北方小城有什麼不同,隔壁陽台上壞了的花盆裡散出濕潤的土壤,花盆旁邊總是有兩雙尺碼很大的運動鞋交替出現,隨後她又想起海水的味道果真是鹹的,再忍不住頻繁看掛在白牆上的鐘表,他們該下班回家了,她該擺出什麼姿勢,坐在哪裡,或者做什麼會顯得她是一個聽話懂事的孩子,顯得她不會給別人找麻煩。
小時候易純覺得那是一種對大人的畏懼,所以會做出一系列類似討好的事情,只為了讓他們覺得王麗華把她養得很好。
後來不知道什麼時候,易純躺在床上突然又回想以前,泄洪般頓悟,她曾經在他們面前的所作所為其實是某種尷尬的拘束。
他們血濃於水,關係卻異常淺薄。
易純看得出來,他們對自己多多少少帶點微妙的打量,不是直白的刀子,是綿密的細針。
他們會想讓易純趕快接受新身份、並融入這個家庭,因此偶爾會顯得急切,甚至表現得氣急敗壞,在易純無意識說出想念媽媽想回北方的時候。
他們並不會打罵她,飯桌上多餘的話語是一顆投入湖水的石子,一聲頓響破開原本安靜的湖面。
小碗裡剩下半碗白米飯,筷子碰撞碗盤的聲音平靜且清脆,大人開始講述當初生她的時候如何不易,講他們並沒有將她拋棄,不然不會每年寄奶粉和衣服錢,並說將她放在大姨家生活是怎樣的不舍,說到這裡他們停下來,在兩邊人默契對視的一瞬間,易純竟會在他們眼裡捕捉到一絲慌亂,於是他們迅速改口,說是你大媽家。
易純低頭吃飯,並沒說話,其實她有想過,怎麼說話才能精準打擊到他們,她想過很多種回答,每次在話說出口前,她腦海中都會冒出王麗華的身影。
媽媽不會喜歡她這樣的。
後來易純無數次想過,媽媽,在我和你妹妹之間,你還是更愛妹妹多一點對吧?所以在親情的天平上,你做出了艱難的取捨,也有失偏頗。
只是愛永遠占據上風。
話題往往會斷在有關王麗華這裡,因為易純不接話,充當遲鈍的榆木腦袋,並暗自提醒自己下次不要多嘴。
易純,如果想念的話,那就放在心裡好了,不然可能會變成傷人的刀,而刀尖無疑是對準你媽媽的。
他們或許覺得對著木頭哭訴沒意思,或許認為易純已長大很難再被教育,總之,他們得過且過,維持看似平衡的和平。
廣州真的好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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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蔣域第二次遇見是在某天黃昏,依舊是再那條不算寬敞的馬路上,報亭的老闆躺在藤椅上打著瞌睡,旁邊有一張潮濕的木桌,頭天晚上剛下過雨,黃昏的空氣里如同某種氣氛一樣暗潮湧動,他們穿著短袖短褲,腳上是人字拖,每個人都好像很熱。
蔣域蹲在那張木桌旁邊,手裡是一根王中王火腿腸,火腿腸的另一頭是一隻狸花貓,易純不確定是不是同一隻貓,在她看到對方之後便停下腳步不動。
他顯然沒有注意到易純,單手托腮,垂眸看那隻貓慢吞吞吃完火腿腸,報亭老闆的收音機里斷斷續續傳來粵語新聞,易純聽不懂,只知道在進行天氣預警。
兩分鐘前她剛結束跟王麗華的通話,聽著王麗華問她是否適應廣東的氣候,最後又悄悄問她有沒有受委屈。
在易純沉默幾秒過後王麗華便很輕地嘆聲氣,然後轉移話題般略顯著急地問:「吃得習慣嗎?」
「她......小時候就喜歡吃辣,現在做飯會放辣椒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