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木椅里坐著人,雖是坐著,姿態卻如灼灼翠竹,欣長挺拔。
一雙細長的手拿起銀杯,袖口雲紋龍飛鳳舞,她不敢抬頭,怯怯來到身邊,屈膝施禮,「大人,今夜怎麼來了。」
目光低垂,只看到桌角露出的魚服,大海般顏色,瞧一眼就能將所有淹沒。
夜真靜啊,屋裡也是一片沉寂,連燭花都不炸了,萱娘屏氣凝神,半天沒聽到對方說話,又悄聲道:「大人。」
「有幾句話說,坐下吧。」
他開了口,清冷凌冽,仿如初春炸開的冰層,倒是符合她對他的想像,這些日子以來一直情不自禁琢磨,那樣剪影似的人,魅夜裡出現的一輪月,真真實實落的跟前又該何種模樣。
飄渺雪夜,與這樣夢一般的人,恍惚覺得自己根本沒醒,還在睡吧。
「喜歡站著?不覺得累。」
他又輕輕說了句,言語帶上笑意,萱娘方回過神,趕緊往前幾步,只在側邊的春凳落座。
柳翊禮瞧她害怕模樣,仿佛自己是個鬼,想來別人一向怕他,錦衣衛的人啊,天下鬼魅,誰會不怕。
可他看著她,卻生出別的意味來,尋思自己大半夜來,打擾人家休息,沒前沒後,確實不妥。
萱娘仍舊垂眸低首,「奴站著,方便伺候大人喝酒。」
奴——好端端直隸總督的養女,如何變成奴,她自輕自賤,他可不願意聽。
一臂拉開椅子,拍了拍,「過來,離那麼遠,說話聽不到。」
萱娘猶豫半晌,才顫巍巍咬牙坐上去。
「大人儘管吩咐。」
柳翊禮笑了,「看看你,好像急著趕我走,也是啊,大半夜的,我來確實不便,不過白日裡,只怕招人耳目,對你不好。」
「大人說什麼話!奴從沒趕大人走的意思,奴的命都是大人救的,這裡一草一木 ,一針一線都是大人賞來,只是不知還有什麼,心裡沒底。」
柳翊禮忽地沉下聲,「好好說話,什麼奴不奴,你是誰我不知道嗎?我又沒買下你。」
萱娘急慌慌抬起頭,「奴,哦不,我——不是,我知道大人沒買我,我與大人沒關係,以後出事,絕不連累大人。」
柳翊禮愣了愣,開懷大笑。
他笑的很好看,細長鳳眼,波光粼粼,直讓萱娘看呆,又尋思目光停留太久,連忙低下頭。
「我既救你,還怕連累,想的太多了。」
萱娘眼眶一熱,「大人與我非親非故,為何要救我?」
他為什麼救她,柳翊禮端起酒杯,一飲而盡,第一次救她,不過是轉瞬即逝的良心作祟,同情郭肅英,第二次救,為的是拿回牙牌,並未想過把她帶出大獄。
只是當她遍體鱗傷落到他懷裡,嘴裡呢喃,「我——怕給大人添麻煩。」
手握牙牌,誰又敢碰,偏這丫頭傻,死死藏住,生怕人發現,可傻乎乎的背後卻是想護住他的心。
一個弱不禁風的女子,竟生出要保護自己的心思,多少覺得不可思議。
然而她讓他吃驚之處還不止如此,以身體為餌報仇,讓范慶豐落進圈套,沒想到如此嬌弱的身軀藏著巨大的膽量,讓人刮目相看。
柳翊禮放下酒杯,溫聲道:「我知道範慶豐的案子,你做了事,對我有利,且安心住下,只要不亂跑,便不會出問題,等過幾個月塵埃落定,或許春天來了,你就自由了。」
萱娘大概聽懂,原來人家知道自己所做的一切,也是啊,錦衣衛探子遍布天下,根本瞞不過。
她站起身,鄭重其事又福了福,「大人,我也是為自己,大人不必顧慮太多,若案中有牽扯到我的,儘管把我交出去,大人對奴,哦不,對我重如山,下輩子再報。」
沒幾句話又扯到下輩子,柳翊禮再次覺得對方有種天真的可愛。
「今日是我的生辰,你呢?」
萱娘一臉懵懂,「我——生辰不記得了,當初被義父帶回府,說與大小姐定在一天,立春。」
柳翊禮點頭,「反正你也是跟別人一起過,不如以後就和我一起吧,在今天,剛好慶祝。」
來不及回話,又被他一臂拽過,那是常年練武之人,天下第一的武狀元,力道不差分毫,讓她舒舒服服緊挨著他坐下。
舉起酒杯,「給壽星祝酒,同喜。」
萱娘順從地喝了,心一會兒上,一會兒下,對方有種魔力,她看著他,只能被牽著走。
柳翊禮又從袖口掏出個螺鈿盒,打開里面放著只蝴蝶耳墜,「今日是你第一次在今天過生辰,送個禮物,明年我可也要。」
瞧著眼熟,半天才想起來,不正是自己丟的那隻,抄家之夜,她在大雨滂沱中跑出來,身上的首飾早就七零八落,唯有這副蝴蝶耳墜還在,卻也只剩一隻,何時落到對方手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