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燼梧意識到什麼,心頭一怔,唇瓣蠕動,然後繃成一條直線。
謝昭野問:「你什麼時候見過的他?」
都是聰明人,時至如今,也無需挑得太明白。江燼梧想了想,這似乎也沒什麼不能說的。
江燼梧:「宣徽十二年,褚大人因為我奔走被人抓住了話柄,因此入獄。我打聽到,他要流放褚氏全族,我偷偷去見了褚大人。那日,我去時,你睡著了。」
「褚大人告訴我,他有一舊友,走慣了江湖,武功高強,會護送你們到流放之地。」
「那日從大牢出來,我就見到了他。」
「原是如此……」謝昭野搖了搖頭,不知是在笑自己還是笑誰。
他自己就串聯起來了:「第二次見,是在宣徽二十二年。那一年,我剛回京,師父不放心,所以跟過來了,那些日子,我見天往三清觀跑,你們遇見,也不是沒有可能。」
江燼梧沒有說話,默認了。
他第一次見謝昭野是什麼感覺呢?
其實細數已經過去六七年了。
他像個活死人一樣在道觀里躲著苟延殘喘,整日整日抄經拜神,其實自己也不知道拜的是什麼神,只是想,這樣是不是就能讓自己這一條被那麼多人托舉出來活著的性命顯得有用一點?
母后自盡前,讓他要活著、師父給他取道號「守拙」,都是要他什麼都別記得,也別想著報復,只要保住自己的命,哪怕是狼狽的,庸庸碌碌的。
他活著,卻不知道自己還要這樣活多久。
那天,那個人畜無害的少年從菩提樹上跌下時,他已不大記得自己心裡具體在想什麼了。
只是記得,他頭回見面,就覺著他面善。
他不曉得這面善是來自哪,但只因著這一點面善,又或是因為獨自枯守了那座神殿太久,他就這麼默許他一次又一次走進來。
他真的很會討好人。裝起無辜來像只無害的兔子,可狡猾得撩撥他走出道觀升起去爭權奪利的心時,又像只狐狸。偶爾還像山林里靠廝殺走出來的惡狼,盯著他的脖頸,仿佛他一個恍惚就會趁機上來咬上一口。
江燼梧自己也不曉得,就算,就算自己沒有再那一日外出撿柴時撞見喝酒的羽戎,然後進而猜出他的身份,自己最後有沒有可能依舊會被他說動。
也許會,也許不會,謝昭野這個不達目的不罷休的傢伙,誰知道呢?
江燼梧察覺到謝昭野環著他的手臂愈發用力。
「哥哥。」身後的人在他耳畔茫然地低喃,「當年我沒能為爹娘戴孝,今日至少能光明正大為師父戴孝了……你說,這值得高興嗎?」
江燼梧的心顫得厲害。
他忍不住,猛地轉身回抱住他。
謝昭野的身體不住地發抖,從上京到徐州,又從徐州匆匆回上京,他壓抑了一路,此時終於能松下那口氣。
「我以為,以為自己能算盡一切……」
前世是江燼梧,這一世是師父。
他才發現,自己實在自負。
他學了數十年的縱橫術,總以為自己可把一切當作棋子,可以以天下做棋局,可只要漏算一步,便滿盤皆輸。
上一世,羽戎明明還好好的。
江燼梧的衣領被滾燙濡濕。
「別動。」謝昭野低低的,啞著嗓子,「別動。不要看我。」
「哥哥,這一次,我好像真的,只剩下你了。」
……
許久。
江燼梧拍著他的背,說了句:「對不起。」
謝昭野渾身僵了僵,然後突然推開他,怒意上涌直直看著他:「為什麼又要說對不起?」
「為什麼總要說對不起?」
「你總要把這些跟你無關的事情攬在自己身上嗎?」
江燼梧眸光顫動,手指蜷了蜷。
「我……不是這個意思。」
「我只是想說,雁奴,對不起,在我認出你前,讓你獨自冒著風雪,走了太久太久。」
謝昭野的眼中一瞬間有無數情愫伴隨著淚光洶湧地溢出來。
他好像有些委屈,是屬於小孩子的那種委屈。
不再是壓抑的,故作無謂的,雲淡風輕的。
只是單純的委屈,委屈的小孩終於可以在哥哥面前卸下一切。
在朝堂上舌燦蓮花的謝大人,入仕那年,也才十五。
*
謝昭野回京的第二日就穿著整齊上朝了。
路上遇到蘇允邀他一同走,也沒有拒絕,笑著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