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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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上的雪無聲下著,蒼茫天地里淡去一切聲響,衛銜雪耳邊聲音遠去,卻在接著那大氅時有過一瞬的枯木逢了春,他眼前迷濛地清明了片刻,只見到一個高挑的人影,朦朦朧朧地轉身離開。
江褚寒……
衛銜雪心裡浮現出這個名字,他不禁自問:「我認識他嗎?」
緊接著心裡驟然一緊,他覺得自己好似是沉入了虛無的幻境裡,無數的記憶像是突然湧進了他的腦子裡,仿佛長過他的一生——
在那場風雪裡,衛銜雪被當做質子送往梁國,人人都說,燕國屠了蘄州,那滿城上萬人的性命,如今都落在衛銜雪一個人的身上。
從前在燕國當皇子時無關緊要,如今要還債,他身上的擔子倒是重若泰山。
可惜他沒得選,他生在燕國,十二歲的年紀,就要孤身前往他鄉。
那場大雪的冷他恐怕一生也難以忘懷,所受的磋磨幾乎要了他的性命,可這不過是他往後餘生里劫難的一遭罷了。
梁國皇城裡有的是險惡的人心,雞鳴狗盜的罵名要找上他,殺人放火的罪名也要加在他的頭上,衛銜雪空手來絳京城,本只想隨波逐流,卻整個人都要落在污泥里。
只有一個人在他跌落時給他撐了把傘,曾刁難過他的鎮寧侯府世子江褚寒問他,要不要依附於他,他一個外人想要獨善其身,就不可能在絳京城裡活下去,他仔細地問他,要不要跟他走。
衛銜雪記得當初雪裡江褚寒給他的大氅,也記得他被人丟進池塘里,曾撈了他一把的手,如今要選……其實他一樣沒得選。
衛銜雪跟了江褚寒,如他所說,麻煩再也找不上他了,江褚寒待他,倒也算是好的,他喚他「阿雪」,會給他帶絳京城外的海棠花,還曾在槐安閣里買來高價的墜子,說是想要討阿雪的歡心。
衛銜雪想:他一個侯府世子都能不懼斷袖流言蜚語,他又有什麼好失去的呢?
直到後來局勢有變,燕國本就不把衛銜雪當什麼皇子,戰事說再起便再起,梁國千萬人都記起了當年的血債,要殺了衛銜雪於前線祭旗。
虛偽的甜蜜好似一瞬間被撕破了,如若是面對萬人的逼迫,衛銜雪不怪江褚寒把自己交出來,可這時的江世子,竟在前線尚有戰事之時,奪了京中守衛的權。
這些年的江褚寒玩世不恭,他欺瞞過了所有人,亦有不過只認為他是心性堅定的衛銜雪,衛銜雪親耳聽到,當初是江褚寒親手設計讓衛銜雪走到他的身邊,他要與質子衛銜雪傳出「流言」,不過是為了掩人耳目,所謂的心悅不已,也不過是逢場作戲。
可那些戲衛銜雪都當真了,他以為他們有過一點所謂的兩情相悅,就連此刻面對事實,他還傷心不已地承認,自己竟然愛他至深。
但衛銜雪不蠢,難道受欺騙至此,他要乖乖留下祭旗嗎?
衛銜雪逃了,為此他身邊護他的侍衛,他敬重的先生師長,都葬送了性命。
遠離絳京城,衛銜雪策馬奔騰在空曠的原野,他去了個地方,最後他竟然還是選擇回了燕國。
那一年燕國也下了雪。
燕國已經亂成一團了,先皇駕崩,如今掌權的是他的兄長衛臨止,衛臨止從前就待他不好,如今兄弟見面,必不可能有所謂的相逢一見泯恩仇。
衛臨止不知從哪裡聽來的傳言,說是衛銜雪對江褚寒來說重之又重,兵臨城下,衛臨止的刀劍橫在衛銜雪脖頸,要以此來逼迫江褚寒退兵。
城樓上最適合觀雪,衛銜雪望著滿城清白,忽然覺得人活一世很是滑稽,什麼兄友弟恭相敬如賓,竟然全都是他求不來的東西,他此生到底得到了什麼?
他遠遠望著城牆外邊,看不見盡頭的大軍被風雪給淹沒了,他只能依稀辨出騎馬坐在前面的江褚寒,江褚寒生得好看,是他從前在心裡臨摹過許多遍的模樣,他曾在愉悅之時親吻過他的眉眼許多次,可這次太遠,風雪太大,他竟然看不清他的臉。
喉間的刀太冷了,他分不清是雪太冷還是他的脖子被割破灌了風,他說不出話,隻眼睜睜看著江褚寒挽起了大弓。
江褚寒手裡的弓拉起來幾乎猶如滿月,搭在上面的羽箭正對著城樓的方向,倏然划過清冷的空氣,沒入了一個人的胸膛。
羽箭穿透血肉的聲音深沉,衛銜雪感覺整個世界都鈍鈍地響了一聲,胸口的疼痛飛快地蔓延開來,仿佛是鉸了他的皮肉,又生生地挖開了,疼得錐心刺骨。
是江褚寒毫不留情地一箭殺了他。
燕國的雪還在下,但衛銜雪死在了這場大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