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阿娘的聲音。
凝辛夷下意識抬頭。
她八歲之前的所有記憶都隨著東序書院的那一次落湖而消失,她在夢裡無數次地聽到過阿娘的聲音,感受過阿娘的手指觸碰,她可以牽住她的手,感受她的掌心貼在自己頭頂的溫度,卻從來都看不清她的臉。
她的面容,她的一切,都被籠罩在迷霧之中,像是某種不允許被探知的禁忌。
但這一次,霧氣似乎散去了一點,她竟然隱約能夠看到一個模糊卻難掩秀麗的輪廓。
「阿娘?」她喃喃。
女子俯身,將她的的手腕抬起來,她才發現自己的手腕細小,赫然是孩童模樣。
她竟然走進了自己那段遺失的記憶之中。
紅繩上的金色鈴鐺搖晃,阿娘的聲音溫柔卻不容置喙:「阿橘,這世間唯有這麼一串三千婆娑鈴,只有你自己可以取下它,只有你可以驅使上面的三千婆娑紋。你我血脈相連,我不必教你怎麼用,你自然會。所以我只為你演示一遍。」
她邊說,一手邊按在凝辛夷的手腕上。
她的手指帶著讓凝辛夷熟悉的冰冷,像是亘古不化的寒冰。
那紅繩鈴鐺在她的手下輕輕搖晃,方才還叮鈴作響的鈴鐺啞然無聲,凝辛夷不過一個眨眼,便見一道圓環狀的密紋自鈴面起,順著她細瘦的手腕如手環般瞬息而上!
等到她反應過來,只覺得有一股冷意從她的後脊骨蔓延而來。
那婆娑密紋分別卡在她的脖頸,手腕,四肢。她雖是第一次見這東西,卻在心底莫名明白,若是她此刻亂動,那婆娑密紋便會在一剎那收緊,將她割碎開來。
但下一刻,隨著她的戰慄和恐懼,她體內的三清之氣自然涌動,那婆娑密紋仿佛受到了某種感召,竟然連成了隱秘的金色細網,將她整個人籠罩其中。
她有些茫然,心念再動,婆娑密紋驟而回縮,消散破碎,仿佛從未出現過。
「血脈相連,便是如此。」阿娘欣慰道:「我能留給你的不多,這是其中之一。我這一生,只盼你以後能懂得我的選擇,也盼你永遠都不要懂得。就像我不希望你忘記我,但只有忘記我,你才能無懼無畏地過完這一生。」
小凝辛夷懵懂地看著面前的女子:「阿娘,我聽不懂你說的話,但我不要忘記阿娘!我永遠都不要忘記阿娘!」
「你會忘記你天生便是鬼咒師,會忘記三千婆娑鈴和九點菸的由來,也會忘記何為十二儺。」阿娘卻仿若沒有聽見她在說什麼,徑直道:「阿橘,但你要記住,這世間,諸神應拜你,聽你差遣。」
她的眼神逐漸空茫,那原本顯露出了幾分輪廓的容顏再度模糊,逐漸連同她的身形都被濃到化不開的霧氣包裹吞噬。
仿佛方才她所說的話語就要在此刻應驗。
她便如自己的讖言一般,消失消散在她的回憶里,就像是過去那十餘年間一樣,讓凝辛夷真的將她徹底忘卻。
可這裡是夢境。
凝辛夷比任何一刻都更清醒地知道這件事。
她在夢境裡見到了過去,在夢境裡被迫要再次忘記,所以她要醒來。
只要醒來,她就不會再忘記。
可只靠自己,她從未成功從這一夜的夢魘中甦醒過。
但好在,至少這一次,她知道自己並非孤身一人。
她賭謝晏兮不會任她一個人躺在這裡。
所以她開始試圖發音。
阿垣。
阿垣。
……阿垣。
她意識沉浮難辨,阻止她從夢境中醒來的力量與她對抗,讓她在某些時刻近乎麻木失措。
可她還記得這兩個發音。
這兩個音節就像是某種可以渡她上岸的錨點,溺水時唯一的浮木,讓她即便在幾乎忘記這個名字的意思時,也要繼續嘗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