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每一次,不都是如此嗎?
她最討厭黑暗,也能在百花深處的凝府中夜夜熄燈垂帷,在不喜的香氣中安靜地沉入沐浴的水底,直至自己渾身都占滿這些惱人的氣息。她最看不起那些紈絝,可到頭來,神都聲名最盛的紈絝,正是凝家的三小姐凝辛夷,她幾乎都要以為,自己其實就是這樣的一個人。
她從來都很能忍的。
她只是有些失望而已。
是對自己的失望。
明明從一開始,這一樁婚約中的各方便都各有所圖,各有算計。她入局其中,甚至不止是第一次入局,雖然失去了前世的那些記憶,但林林總總,她也算得上是第二次踏入了同一條河流。她對這一切心知肚明,竟然卻真的會在各取所需這四個字的背後,動了真心。
更好笑的是,她全副武裝地來,自以為勝券在握,占儘先機,結果其實普一照面,就已經被對方認了個全須全尾。而她的信任,她的真心,竟然都不過是被算計在內的、她心頭血的交換物。
比這些更早一些的時候,在知道他一開始就知道她是誰,卻緘默不言,就這樣看著她假裝自己是凝玉嬈時,她就應該生氣的。
她也確實生氣了,但那些氣卻在善淵以纏臂金護她,再以身為她擋劍的滿眼血色面前土崩瓦解。她原諒了他,更想當然地以為,這就是他欺瞞她的全部了。
她的腦中浮現了她失明的那幾日與他的對話。
他說,輸的人要賠一顆心。贏的人,自然是可以把對方真心捏在手裡玩。
她明明拒絕了這個賭注的,可他卻像是不甚在意般,稀疏平常道。
——「沒關係,我的送你,你隨便玩。」
而如今。
究竟是誰在辜負誰的真心。
東序長湖的湖底,凝辛夷的淚都被湖水沾染,她自己都分不清自己到底有沒有落淚,但末了,她也只是輕輕嘆了一口氣。
這一場婚約,她與他,便至此吧。
他騙了她良多,她也不逞多讓。即便他從伊始便認出了她,也不能改變她頂了阿姐的名頭嫁入扶風謝氏的事實。
退一萬步講,按照菩虛子道君的說法,若非善淵師兄將妖丹給她,若非她願意相信他,將三千婆娑鈴分給他,從而鬆動了封印,讓她在非朔月之夜時,劍匣也有了異動,她或許也不會來到三清觀,不會求見菩虛子道君,遇見他所說這所謂「一線生機」。
她倏而想到,並蒂何日歸的妖丹明明也可以化去聞真道君的業障,可那時她周身三清之氣躁動不安,他卻悄然將妖丹給了她時,又是怎麼想的呢?可有過掙扎與猶豫,可對她……也的確有過一刻的真心?
這其中樁樁件件,交纏環繞,真要算起來,原來早已如黏膩在一起分不開的蛛網,亦如藕絲,說不清對更多,還是錯更多。
恩怨難分,也難辨。
既然兩方都不夠純粹,撕開一張面具後,下面還有另外的假面,這樣層層撕破,一次又一次地看不到盡頭,那便不要再繼續探究下去了,大家各退一步,只當過去種種,已經兩清。
就這樣吧。
她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她不恨他,不怪他,也不會有怨。那是太過濃烈的情緒,而這些洶湧和激烈,都會被長湖冰冷的水埋葬。
只是……循此苦旅,她又是否還有彼岸。
凝辛夷慢慢閉上眼,任憑自己在長湖之中沉浮不定,她幾乎是本能般蜷縮起了身子,雙手抱住蜷起的腿,長發如海藻般在她身後飄散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