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她伸手,從懷中掏出一個東西,「大司馬,可還記得此物?」
一枚小巧透亮的暖玉紋章,在壁燈的照射下異彩非凡,幾滴春水也被暖燈映照得晶瑩剔透來。
他睜開眼看過去,眸光划過些許晦暗,隨後握著鎏金火鐮的手漸漸收緊。
室內莫名冷了幾分,姜采盈斂眉,手心往外冒汗。
這枚玉章,是十年前衛衡所贈。
十年前,衛衡還只是錦州通縣一無名人士。傳聞他的父親曾是通縣縣令,慶豐二十九年被「烏桐官案」波及入獄,第二年在獄中病死。
衛衡年幼,攜母一路西逃,正巧遇上薊州兵變。他被當成叛軍,一路押送入京。先帝大怒,下令三日後於武安壇將其斬首。
那天,她恰隨父皇親監儀式,行刑之前,她不知為何胸中鬱結,開始無端嚎啕大哭,太常太保等人勸說,公主身負祥瑞,如此這般哭泣恐是在傳達天怒。
此人,不可斬。
父皇信以為真,認定衛衡與昌寧公主一般,乃是大雲的祥瑞之人。後來他憑藉此特赦入仕,選為郎官。
當年烏龍解開之後,先帝封他親信,掌皇城安全。
而後她在御花園失足落水,父皇又將他調派至朝華宮,親自負責她的起居安全。年少天真之際,他二人也有過快意時光。
若不是重來一世,她便快要忘記了,這個如今權勢滔天,不可一世的當朝大司馬,也曾緊張地為她提裙撐傘,對她說:「公主,臣之心如昭昭明月。」
隨話說出口的,便是這枚小巧透亮的紋章,那是他花掉一年積蓄從波斯進貢的使臣那兒費力換來的。
相傳這枚紋章,乃是波斯愛神瑪什雅娜的最後一滴眼淚幻化而成,象徵著愛情里的等待與忠貞。
那枚紋章,她丟了無數次。雪夜寒風裡,衛衡冷著臉,二話不說扎進結薄冰的池子裡,撿了一遍又一遍。
最後一次,衛衡將這枚紋章遞給她的時候,姜采盈正在為最近剛隨父入京的淮城四小將英姿痴迷。
聽說那幾位少年將軍入城的時候,全盛京的少女都爭相夾道歡迎。為首的那位,白鎧紅衣,坐在馬上發尾飛揚,意氣風發地很。
她想去勤政殿看看,卻被父皇嚴肅斥退。眼見年關已過,他們就要返回漠北了,姜采盈正急得很。
他那時冒出來,姜采盈自然反身,煩躁地將手中握著的火鐮往他身上一丟。
「能不能別來煩本公主?父皇讓你跟著本公主,你就要當本公主的狗麼?」
回答她的,是一片寂靜。
呲呲的火星瞬間被淌水的衣物澆滅,卻如滾燙的岩漿一般在衛衡的手臂上燙出一塊紅色,煙霧瀰漫著,將他的痛意掩住。
為了撿那枚紋章,他將外衣全脫了,只留一件單薄的裡衣緊貼著肌膚,寒風將他的唇凍得蒼白。
待煙霧散開,衛衡露出他濕漉漉的眼神來,眸光里滲著一絲冷意,「公主不要,那臣從此不會再強求。」
衛衡轉身就走,竟忘了行禮,步履也似比平時快些。姜采盈心中有些心虛,一低頭,檐梁之下的木板上低落著一大灘水漬,被月光反射得刺眼。
他,在此候了多久?
她的臉仿佛被炭火灼燒了一般,回頭叫住他:
「哎,你等等」
紋章,她最終還是收下了。
可是心意,她無暇顧及。
只記得那晚月色朦朧,而他落寞又怨恨的神色,如灌木叢中荊棘一般,隱秘而刺痛。
誰會想到,衛衡後來會逐漸升為大司馬,掌六州軍政。
自少帝上位以來,他機關算盡,玩弄權勢。不僅成功將朝中六部盡握手中,就連京中羽林軍也獨獨聽他號令。
如今,年僅十七歲的少帝尊稱他為「亞父」,國政軍要事無巨細,一一都要與之商量。
文武百官看準風向,對其愈發諂媚,昔日臣子氣節蕩然無存。久而久之,即便是聖旨昭令,只要大司馬未點頭,群臣也不敢貿然施行。
可姜采盈身軀卻燙得厲害,她不知自己還能撐多久,「一物換一諾,看在你我往日情分上,大司馬能否幫我一次?」
他音調微微拔高,「你我之間,何來情分?」
說出來的話,比雨夜還刺骨無情。是啊,自承瑄姐姐歿後,他們之間便絕不可能再有半點情分。
姜采盈默不作聲,這才意識到原來她今日攔駕是多此一舉。
不知過了多久,久到馬車內她的氣息都似乎微弱,耳畔才傳來了晦澀不明的問語,「你,究竟想要什麼?」
隨即,姜采盈抬眸正視著他,語氣堅定道:「悔婚。」
衛衡似乎被氣笑了,嘴角微揚,「為何」
「『情』字虛妄,昨日深情,今日便可轉逝為空...」
他眸色漆黑,「半年前你於靈台山拜佛求緣,神簽被公之於眾,你所求之人正是淮西世子;三月前,你與淮西世子於西郊共賞紅楓;一月前,你與淮西世子共赴西華池;十日前,你與他當街執手,昭告定婚喜訊,全城百姓熱議沸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