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不知不覺爬上高樓,夜風吹過,滿城佛鈴悠悠作響,瓦片上一道黑影一掠而過,輕得仿佛月影徘徊。
包廂里,一個黑衣人翻過欄杆,輕飄飄落地。蘇昭蜚回頭看到他,嗤了聲,諷道:「出去買盞燈,需要這麼久?」
黑衣人摘下斗笠,露出一雙明亮驚人的眸子:「我走這段時間,沒事發生吧?」
「有,還是天大的事。」蘇昭蜚沒好氣道,「有一個傻子明明自身難保,卻偏要逞英雄,學人家英雄救美。更可笑的是,他放著沒有任何特徵的凡刃不用,非要施展自己的獨門內功,好像就怕別人認不出他。你說,他是不是有病?」
第9章 容沖
黑衣人對好友的控訴置若罔聞,他摘下面罩,長長呼了口氣:「憋死我了。」
蘇昭蜚見他竟然還裝聽不到,憤怒地站起身:「別迴避話題。容沖,是你說在汴京要一切小心,決不能引人注目,但剛才也是你主動去救人,不惜暴露在朝廷面前。她是風光無二的長公主,不知道有多少人替她鞍前馬後,她就算摔下去也根本不會有事,用得著你救嗎?你不如多可憐可憐你自己。」
黑衣人正是傳說中不知所蹤的朝廷頭號通緝犯——鎮國將軍府幼子容沖,當年容家叛國案中唯一逃出去的人,也曾是攝政長公主趙沉茜的第一任駙馬。
他長了一副好相貌,劍眉星目,鼻若懸膽,骨相英挺,兼之從小習武,身材頎長勁瘦,肩寬腿長,顯得英氣勃勃。他的黑眼仁天生比別人大一些,睫毛濃且密,一雙眼睛看著燦若朗星,明亮有神,十分抓人。
蘇昭蜚印象中那雙眼睛總是神采奕奕,精力十足,似乎天底下有無窮無盡的快活事等著他去發掘。即使對戰時,他的眼睛裡也浸潤著笑意,仿佛擺在他面前的不是輸贏,而是一場遊戲,他發自內心期待這次對手會使出什麼招數。
他在享受對戰,而不是將其視為一場比試。因此,他能一直保持對武學的熱愛和自信,結果自然是他永遠都能勝利,永遠都是第一個學會新招數的人,反過來又助長了他的快樂和自信。
曾經蘇昭蜚很嫉妒他的快樂,有這樣一位天才做朋友,絕對不是一項美好的體驗。蘇昭蜚在他手下受挫狠了時,也曾恨恨地想,容沖什麼時候能感受下無能為力的感覺呢?什麼時候他能知道,許多事,不是努力了就該有收穫。
沒想到一語成讖,八年前,容家一夕坍塌,容沖的父母屍骨無存,二哥慘死沙場,大哥下落不明,所有親人都死了,卻還要被扣上叛國的帽子,而他深愛的未婚妻,毫無留戀,立馬另嫁他人。
蘇昭蜚冒死闖入汴京,將他從煉妖獄中救出來時,發現他眼中的光一下子熄滅了。意氣風發的少年,終於在現實的逼迫下一夜成長,但蘇昭蜚看著那雙黯淡下去的眸子,並不覺得高興。
他寧願他永遠不知世事疾苦,永遠篤信人定勝天。
容沖的眼仁又圓又黑,笑著時感染力十足,不笑時,也顯得霜劍逼人。蘇昭蜚看著他垂眸不語的樣子,知道他見了故人,心情不好,不忍心再戳他的痛處,嘆了聲道:「罷了,隨你去。反正我話撂在這裡,如果一會朝廷官兵過來抓你,我們各跑各的,我可不會去救你。」
容沖睫毛下斂,目光落在自己的手上。他的手握慣了刀劍,那股堅硬早已刻入骨髓,但剛剛,他握到了一截柔軟纖細的腰肢。她的觸感和刀劍截然不同,直到現在,他都無法擺除指尖那股異樣感。
實在是,很久不見。她美貌更甚往昔,可見這些年,她過得很好。
連駙馬都換了兩個,自然過得很好。容沖握緊手指,用力驅散那股異樣感,語氣堅定,不知道說給誰聽:「我知道。如果她派兵來圍剿我,我絕不會手軟。」
蘇昭蜚冷笑了一聲,諷刺之意昭然。他忽然肅容,鄭重望著容沖道:「容沖,我知道你放不下,但是,已經八年了,你什麼時候能走出來?」
「我沒有。」容沖有些不高興,再一次重申,「我早就走出來了。」
「呵。」蘇昭蜚輕嗤,毫不留情道,「你如果走出來了,那這些年為什麼不接觸其他女子,為什麼從不讓人在你面前提衛景雲、謝徽?我知道你忌諱這兩個名字,但我偏偏要說,他們都是福慶的駙馬,和你一樣三書六禮,昭告天下,差點走到了拜堂……哦不,謝徽已經拜堂了,現在他才是福慶正經相公。她完全沒有留戀你,已經往前走了那麼多,你何苦畫地為牢,將自己困在過往裡呢?」
容沖深深沉默了,他的手緊握成拳,手背上繃出青紫色的經脈。過了好一會,他才說:「我知道。」
他當然知道她不愛她。從一開始,這段感情就是他在強求。曾經他覺得烈女怕纏郎,冰塊總有捂化的一天,所以死纏爛打一樣對她好。可是,不愛就是不愛,就像他喜歡趙沉茜一樣,不需要理由。
蘇昭蜚看著容沖這個樣子,自己心裡也不好受。他長嘆一聲,走過來重重拍了拍容沖肩膀,無聲地安慰他。末了,蘇昭蜚很認真地說:「容沖,你該向前看了。等這次事畢,董洪昌提的事,你考慮考慮吧。」
董洪昌是河東路安撫使,河東路同時與北梁、西夏接壤,董洪昌掌河東路兵馬,手握大權,實力雄厚。董洪昌聽說容家慘案後非常同情,主動提出庇佑容沖,甚至暗示他可以助容沖東山再起,只不過他膝下無子,唯有一個女兒,從小愛若珍寶,要星星不敢給月亮,將女兒寵得目下無塵。他選了好些兒郎,女兒一個都看不上,導致年芳二十,依然待字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