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沉茜走向正殿,剛邁過門檻,就聞到濃重的藥味。趙沉茜抬頭,看到屏風後,一個病弱的老婦人倚在榻上,正在喝藥。
曾經寵冠後宮、垂簾聽政的傳奇,如今已成一個蒼老病弱的婦人,獨居深宮,日日與病痛和湯藥為伴。英雄美人,權勢皮相,在歲月面前,都是一樣的蒼白。
「太后,長公主來了。」
趙沉茜沉默上前,輕輕從宮女手中接過藥,說:「我來吧。」
內殿的宮女齊齊瞪大了眼,程然道:「長公主,您代太后攝政,身份貴重,何況明日還要大婚,有許多事要忙,餵藥這等事還是交給奴婢吧。」
「再忙,還能忙到連侍疾的時間都沒有嗎?」趙沉茜說,「太后對我有恩,這是我該做的事。」
趙沉茜坐在原來宮女的位置上,為高太后侍奉湯藥,等她喝完了又奉上清水、輿盆、帕子。趙沉茜這一系列動作行雲流水,熟稔自然,程然想插手都插不進來。
宮人意外地看向趙沉茜,趙沉茜反應卻很平淡,仿佛這已是做過千百遍的事情。高太后不緊不慢吐出漱口水,用帕子掩住唇角,等藥味散去後,才徐徐開口:「若你是為了新帝來,則大可放心,哀家已老了,只想安度餘生,沒精力再摻和打打殺殺,你盡可放心地出嫁。」
趙沉茜將輿盆放到旁邊,自有宮人去收拾。她心裡有些壓抑,說:「晚輩並不是猜忌您,只是想略盡孝心,多看看您。」
高太后自嘲一笑,說:「哀家無兒無女,難得你願意視哀家為長輩。」
「您一直是我的長輩。」趙沉茜說,「在我心裡,您才是我的祖母,更是恩師、領路人。在我走投無路、毫無利用價值的時候,是您站出來為我說公道話,教我如何做一個公主。您的恩德,我畢生難忘。」
高太后掀開眼皮,撩了她一眼,說:「先帝對你確實太疏忽了,同樣是女兒,他對懿康、懿寧多少還有些真心,唯獨對你恨屋及烏。他將對哀家的厭惡,延續到你和孟氏身上。說起來這是哀家的錯,當初哀家執意選孟氏為後,不知是成就了她,還是害苦了她。」
世間許多冤冤相報,溯到源頭,根本理不出是誰的錯。高太后不喜歡丈夫和其他女人生出來的兒子,對年幼的昭孝帝不聞不問,昭孝帝童年不幸,遷怒於孟皇后和趙沉茜,而趙沉茜又反過來加害昭孝帝及劉婕妤,等再過十八年,仇恨的種子勢必會在幼帝心中復甦,開始新一輪的傾軋。
循環往復,源源不絕,掐斷了這個苗頭,又會長出新的枝節,催生出新的鬥爭。明明最開始,大家都只想讓自己在意的人,活得好些。
趙沉茜沉默良久,問:「那您覺得我母親這一生,位及太后,恩榮加身,卻一輩子被一個不愛她的男人困住,是福還是禍呢?」
高太后說:「是福是禍,得問她自己。婚姻二字,如人飲水,冷暖自知。世上沒有十全十美的婚姻,得了一頭,就總要放棄另一頭。」
「那您覺得我呢?」趙沉茜問,「我和容沖訂婚,究竟是福是禍?」
高太后挑眉:「福禍從何說起?」
趙沉茜苦笑:「禍自然是我帶來的,只要他娶了我,無論願不願意,總會陷入沒完沒了的宮廷鬥爭。若我不告訴他,讓容家置身事外,不明所以,會被當權者當替罪羊;若我將他扯入其中,容家因為我的選擇被迫站隊,此後烈火烹油,一舉一動都被無限放大,又豈是好事?至於福……」
趙沉茜愣了一下,一時還想不起來,容沖娶了她有什麼好處。
高太后輕輕笑了,說:「哀家還是剛才那句話,福也好,禍也罷,得看當事人怎麼說。你一口氣列了那麼多壞處,為何不問問,容三郎是怎麼想的?」
趙沉茜有些意外,她明明記得高太后對她和容沖的婚事並不贊同,為何今日反倒替容沖說話?趙沉茜問:「我以為您會告訴我,容家功高震主,齊大非偶,不如從一開始就選擇對自己有利的夫家。」
「若你沒有喜歡的人,這自然是個明智決定,若你已心有所屬,跟著自己的心就是了。其餘事,走一步看一步。」
趙沉茜簡直不敢想像,會從高太后嘴裡聽到「走一步看一步」。她不可思議道:「但是,您明明說過,謀定而後動,一個政客最忌諱頭痛治頭,足痛治足,沒有通盤計劃,只顧當下。」
「政客是如此,但人皆有七情六慾,誰能永遠理智冷靜?」高太后說,「成為一個好政客之前,要先做好人。如果連自己的感情都周全不了,如何能體察千千萬萬百姓的感情,又如何能順應民心,因勢利導。」
趙沉茜嘆了口氣,莫名有些頹喪:「您是不是覺得我太軟弱了?我總是學不到您的周密沉穩,什麼都想要,什麼都做不好。沒有您指點,我做錯了許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