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了?」身後突然傳來男子聲音, 一雙修長的手將茶盞放在她手邊,熟稔地為她捏肩。趙沉茜驚訝回眸:「你怎麼來了?」
容沖還穿著戎裝,肩甲上掛著水珠, 像是剛剛從練兵場趕來。容沖為她揉捏肩膀穴位,說:「路過府衙, 就進來看看你。」
自從那天兩人將話說開後,這幾日每日早晨容沖接趙沉茜來府衙,兩人各自忙碌, 等晚上他再送她回家,早出暮歸, 倒像是經年夫妻。
大戰初平,城裡有辦不完的事情, 但無論多忙, 容沖總會趕來接送她。今日中午難得有片刻空白, 容沖毫不猶豫趕來衙署,哪怕看著她忙碌, 他也覺得開心。
趙沉茜瞥了他一眼,沒揭穿他的「順路」, 說:「什麼時候進來的,怎麼都不叫人通傳一聲。」
「我怕打擾你,就沒讓他們通傳。」容沖說完停頓了一下,有些委屈道,「何況,不是你說不欲聲張, 不讓我在人前暴露我們兩人的關係嗎?」
他不遠路途專程跑來見她,趙沉茜也不捨得掃他的興,暫時放下文簿,拉著他在榻上坐下:「好好好,怪我不好。練兵累不累?」
容沖看著她淺笑盈盈,心裡那些芥蒂早消失得無影無蹤,此刻別說讓他練兵,便是讓他赴湯蹈火他都願意。容沖握住她的手,心疼地摩挲她指節上的薄繭,說:「我沒有怪你的意思,你不願意公開就不公開,何錯之有?你這幾日本就耗神,飯也吃得少,你才是最累的。可恨我瑣事纏身,沒法多陪你。」
「沒關係,你做好你的事情,比陪我有用多了。」趙沉茜冷靜道,「要是你什麼都不干,天天待在這裡看我忙,我才要煩死你了。」
容沖忍不住笑了,茜茜說話還是這麼一針見血,對風花雪月敬謝不敏。容沖攬住她的肩膀,為她揉捏太陽穴,說:「剛才聽到你嘆氣,怎麼了,很棘手嗎?」
容沖手上帶了靈力,兩人本就靈氣同源,他的靈力進入趙沉茜體內,像春雨一般,瞬間撫平疲乏。趙沉茜舒服得輕嘆一聲,完全靠在他肩膀上,說:「這幾天我教衙署官員怎麼寫文書,流程混亂的問題已經好多了,但是,治標容易,治本卻難。打仗處處都要錢,但我看海州歷年來的地稅和戶稅,不容樂觀啊。」
「正是這個問題。」容沖說,「我和蘇昭蜚討論過許多遍,都無計可施。海州的百姓大多是因戰亂流離失所,逃難到這一帶,而海州常年征戰,青苗常常被踩踏、焚燒,收糧不易,如果我們賦稅太重,農戶活不下去,沒人會再來投奔海州;若我們不收糧稅,軍隊無法給養,戰力提升不上來,遲早會被北梁人耗死。唉,這就是左右為難之困局啊。」
趙沉茜靠在容沖身上,聽著他鎧甲下沉穩有力的心跳聲,兩人誰都沒說話,但她卻覺得前所未有地靠近這個男人。這段時間朝夕相處,她看著他四處奔波,幫城中百姓排憂解難,整日忙得飯都吃不上,看著他治軍極嚴,令行禁止,不允許將士騷擾百姓,購買物資必須以市場價交易,不得故意壓價,否則嚴懲不貸,但脫下鎧甲,他也會和士兵說說笑笑。他和她印象中的少年越來越不同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具體的男人。
他有他的抱負,也有他的煩惱,他不再像少時那樣總把最好的一面展示給她,而是坦誠告訴她,他也有許多做不到的事情。
「容沖。」趙沉茜突然叫他,容沖低頭,「嗯?」
「明日,我想跟你們一起出城。」
容沖不止庇佑海州城內百姓,也保護著四周的農戶,每日都要派兵巡邏,保護百姓不受山匪流寇騷擾。他事事身先士卒,時常親自帶兵出城。容沖怔了下,意外地看著她:「為何?」
「沒什麼,想出去看看。」趙沉茜說,「戶簿格式改得再具體,也只是一串冰冷陳腐的數字,我在汴梁紙上談兵那麼多年,如今我想親自去看看,大燕的山河究竟是什麼樣。」
容沖馬上明白,她將他剛才的抱怨聽進去了,想解決糧稅的問題。容沖微嘆一聲,抱緊了她,深深望著她的眼睛:「因為我剛剛說,軍中無錢嗎?這是我的事,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你不用往自己身上攬。」
「不只是為了你。」趙沉茜眼眸清澈,低低說,「我更想知道,多年前我挖空心思制定的均田法,為何事倍功半。」
趙沉茜當年推行變法,就是因為國庫空虛,她耗了那麼多心神,最後還是一敗塗地。如今兜兜轉轉,她來到海州,又遇上了一樣的問題。
她嘴上說著已經走出來了,但新政失敗像座山一樣壓在她心頭,這其中固然有人禍,但是不是也說明,她的新政並不像她以為的那麼好。
她迴避了許久,甚至一度想過告別政壇,回民間做一個普通人。可是,容沖能在人生覆滅之際涅槃重生,重新站起來,她為何不能?躲一輩子,崇寧新政只會成為她此生無法逾越的心結,容沖耗了半條命才救她回來,她不能浪費容沖的心血。
她要直面她的失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