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知道,自己一直盯著寸前的銅樽,額角狂跳,目眥欲裂。
待得世家子弟們盡了興,突的,有人進言:「聽說李繕會劍法。那就舞個劍看看吧!」
李繕著實擅長劍,不管是劍術,還是劍舞,但他做不到跳劍舞去取悅他們,那不如一寸寸打碎他的脊梁骨。
他嘗著口中的血腥味,冷笑道:「我的劍,若不是拿來殺人,那也不是旁人能隨意直視的。」
這意思,就是場上世家子弟,他無一看在眼裡。
此子氣傲,眾人剛要怒,李祖父忙說:「小子的劍術,都是老漢所教,諸君若想看劍舞,老漢亦會劍舞。」
這時候,何將軍身邊的小吏,前來在謝翡耳側
說了句什麼,何昶將軍到底重視李繕之才,來救場了。
李繕趕緊看著那小吏,可是小吏悄悄搖頭,謝翡風頭正盛,何將軍就算受令煞煞他,卻也不敢真的得罪死。
李繕緊緊握住拳頭。
謝翡也笑了下,語氣緩和了點:「無妨,我也不想看劍舞了,看看別的吧。」
高門子弟們被李繕忤逆,正納悶著,謝翡一提,眾人附和,立刻有人說:「雜戲裡有一樣,叫『胸口碎大石』。」
胸口碎大石,本就是源自商周時期,軍隊展示的一項體能,後來到民間,演化成一種街頭的雜戲,如今軍中也有表演,但都是假的,以娛樂軍士。
李祖父從前也略有涉獵,道:「好,請上大石。」
只是這般難免太戲弄於人,李繕看著祖父花白的頭髮,祖父這一生,是想殺敵立功的,他已經眼睜睜看了這麼久,實是忍無可忍,緩緩握住了手邊的劍。
他寧可起身,跳劍舞。
一旁,本是在給世家子弟賠笑的李祖父,大手卻突的搭在他肩上。
他怔了怔。
祖父只對他道:「你不能跪。」
跪了一次,就會有兩次,三次。所以,他們越要他跪下,他越不能跪。
這一刻,李繕恨自己無力,他一一看著那些坐在高處的世家子弟的嘴臉,刻入了腦中。
不多時,兩個軍士挑來了一塊大石,祖父面色微變,但沉住面色,而李繕此時被怒火蒙蔽,並沒發現。
祖父脫下外衣,露出布滿刀上的粗糙上身,道:「大石,來!」
在紛亂的歡呼笑聲中,「砰砰」兩聲,李祖父面色漲得通紅,雙目好像都要凸出來了,李繕隱隱覺察不對,便眼睜睜看著大石在李祖父胸口碎成兩半。
「好!」
「不錯,還是有點本事的!」
他們喝彩著,祖父試著起身,但險些摔倒,李繕再顧不得別的,衝過去扶住他,一摸周圍大石的碎屑,他駭然,那一刻,他才知道,他們沒有用假大石,而是從外面就地取材,挑了一塊真的山石回來。
祖父卻扶著他的手,道:「回去。」
……
沉默。
黑暗裡,仿佛有一塊鏽蝕的鐵秤砣,重重壓在窈窈心口,她看著李繕,李繕已經閉上眼睛好一會兒了。
他突的扯扯唇角,笑了一下:「提這事,我果然還是生氣。」
窈窈:「你應該氣的。」
李繕睜眼,拇指落在窈窈眼瞼處,輕輕摸了摸,她的眼尾有點紅,還有點潮濕。
窈窈眨了眨眼,她輕聲問:「然後呢……祖父,就是這次去世的麼?」
「嗯,」李繕道,「他完成了胸口碎大石,出了營帳,祖父就吐了一口血,我背著他去找軍醫。」
李祖父最後的日子,不是兩三天,而是七天。
他的肋骨全斷了,一直在吐血,李繕求了很多軍醫,和李繕關係最好的那個,小聲提醒:「沒救了,再折騰下去,小心上面不等李二咽氣就把人丟出軍中。」
聽到這句,李繕站在營帳外,許久沒動。那大石是誰換的,他也無從得知,因為他們不是河西李氏,他們命賤。
整整七天,祖父瘦成皮包骨,李望也及時趕了回來,終於得見父親最後一面,李望不解又痛心,磕頭:「父親,是兒子不孝!」
李繕卻有些不動聲色,麻木下,是壓抑的爆裂。
祖父吩咐了李望幾句後事,轉而,重重握住李繕的手,他發現了少年眼底,藏著不懼玉石俱焚,扭曲的恨。
他一字一頓,道:「阿繕,你發誓。」
「今日開始,你得聽你父親的話,不得忤逆他半分。」
李繕垂著頭,語氣顫抖:「今日開始……我聽父親的話,不得忤逆他半分。」
李繕真肯發誓,李望還有些驚訝,他對這個一年多不見的少年,覺出一點點的陌生,像頑石被煉出了雛形。
祖父看李繕,又看看李望。
他不能真的讓李繕從此被框住,又說了一句:「好,你若能做到七、七年,咳咳,就足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