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青冥捏著被子一角,往上提了提,蓋住了柳無咎的肩膀。
柳無咎是一個很安靜很沉穩的少年,但他睡著的時候並不那麼安分。
也許他還有夢,也許他的夢讓他不得安生。
少年還沉醉在夢裡,而賀青冥便看著這一個夢中的少年。
少年人沒有相同的模樣,卻有無數琢磨不清的將來。
賀青冥見過很多人年少的模樣,他自己也曾經年少。
他現在也仍然不算老。
可是這一個少年,閱遍千古,也只有這一個。
過去沒有,將來也不再有。
只有這一刻,這一個。
賀青冥不禁輕輕笑了笑。
窗外有月,月下有一江緩緩的春水,還有這一笑,都溫柔得近乎沉默。
這只是一個再尋常不過的夜晚,夜裡發生的一切,只有這一幕無聲的黑夜作證。
水汽迎面朝他走來,他悄悄離開了船艙,只見星河之中一輪明月高懸,只聽一人吟道:「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那人悠悠道:「良夜如斯,青冥劍主為何獨自一人賞月。」
賀青冥循跡走了過去,卻見長夜裡微燈獨明,形影相弔,這一夜裡,燈與月都不能成對成雙。
曲先生獨坐燈下,他的面前擺著一副黑白玉子棋,他一人右手執白,左手將內力灌注於黑子,一局之中,只他一人左右互搏,沒有盟友,亦未遇敵手。
賀青冥道:「如斯良辰,先生為何獨自弈棋?」
曲先生微微一笑,道:「可知不是我在等你?」
賀青冥坐了下來。棋局之上黑白二子角力,戰況膠著、不分上下,觀棋一刻,卻似觀了三百六十五個日夜。
他道:「棋是好棋。」
曲先生道:「我平生未曾勝過,也未曾敗過。」
一個人跟自己下棋,自然不可能打敗自己。
但一直這樣下去,只會兩敗俱傷。
賀青冥道:「人生如棋,本就只有生死,沒有勝負。」
「說得好。」
曲先生讚嘆不已,卻又不住嘆息。
賀青冥抬起手,兩股內力在流轉的時空里交換,然後他執起了黑子。
他們一邊下棋,一邊閒談,談笑之間似有萬馬千軍在沙場上嘶鳴。
曲先生看著他,有些意味不明,道:「一個人既然已經註定死亡,又為什麼還要活著?」
賀青冥道:「這句話本該我來問你。」
他道:「一個本要殺人的人,為何卻要救人?」
曲先生反問道:「一個本要救人的人,為何卻要殺人?」
他們看著對方,好像是在問彼此,又好像也是在問自己。
沒有人回答,連星星也已沉寂。
兩人對峙,最後一子落下,塵埃落定,棋局已平。
也許結局本就早已定下。
一個年輕的姑娘走了過來,又似乎被他們這種威懾震住停下。
曲先生獨坐在燈火之中,飛蛾似乎忍不住要在他的鬢邊棲息。
他的目光穿過火光,落在那姑娘的身邊。
於是他周身氣勢為之一斂,江風一過,明火撲朔,他不禁低低咳嗽兩聲。
那姑娘面有憂色,她手裡拿著一件鵝毛斗篷,便要半蹲下來為他披上。
曲先生卻先她一步拿了過來。
她頓了頓,又端起托盤裡苦澀的湯藥,讓曲先生喝下。
賀青冥看著他們,那姑娘卻似已再看不見旁人。
她的一雙美目只看著曲先生,她的眼睛仿佛是逐日的后羿,仿佛是為他而生的。
但曲先生卻一直微微側著頭,似乎不願意直面她。
他的目光甚至分給了那隻已經乾涸的藥碗,也不願意分給她一時半刻。
她很關心他,她一直在追逐著他,但他一直在迴避。
一個人前進一步,另一個人卻後退兩步,於是他們之間,永遠隔著那一步之遙。
咫尺之間,又似天涯海角。
但他們之間,到底也只隔著一步之遙。
她雖然不敢再多走一步,他卻也不忍再多退一步。
他們雖然永遠不能相逢,但任何人在他們面前,都要淪為局外人。
賀青冥也不能不淪為局外人。
曲先生喝完藥,那姑娘便要離開,臨走之前卻望了賀青冥一眼,笑了笑,道:「青冥劍主,好久不見。」
賀青冥點了點頭:「曲姑娘,好久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