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已認出這姑娘便是當年在百里客棧里一心奪取浮屠珠,又幾乎要殺他的曲盈盈。
曲盈盈的曲先生,自然也只有一位,那便是牽機閣的閣主曲星河。
此去經年,當年的小姑娘已經長成了大姑娘,她已越發光艷動人,她那麼生機勃勃,而本該風華正茂的曲星河在她身邊,卻幾乎要變作一截即將死去的枯木。
但她眼裡那一抹滄桑卻已越發深重,似乎便要在不久的將來化作滄海桑田。
她方才瞧著曲星河喝藥時的樣子,實在是柔情似水,一往而深。
但這一刻,當她轉過頭看賀青冥的時候,又變回了客棧里的樣子。
不溫柔也不善良,眉眼裡似乎還透著一股嫵媚而又潑辣的邪氣。
人有七情六慾,亦能一人千面。
所以一個人的靈魂裡邊,總是住著許多人。
時而秋月沉江,時而怒目金剛,眾生法相,諸相非相。
也許這就是人最有魅力的地方。
也許這也是人最難以捉摸的地方。
曲盈盈低首垂眸,道:「之前的事情,是我自作主張,望青冥劍主海涵。」
於是她好像又變成了一個乖巧懂事的孩子。
她本已做得很好,可惜她碰上的是賀青冥。
她現在的樣子,就跟剛剛才作弄過柳無咎,又在賀青冥面前討巧賣乖的賀星闌沒什麼兩樣。
她這句話,雖然是向賀青冥道歉,卻是說給曲星河聽的。
她說「自作主張」的時候,其實並沒有覺得對不起誰。
她也並不在意賀青冥,哪怕賀青冥隨時可以砍下她那顆驕傲而美麗的頭顱。
她只在意曲星河,只說給曲星河聽。
她渾身上下,只有一顆心是謙卑的,她謙卑而虔誠地愛著曲星河。
只有愛著他的時候,她才是勇敢而怯懦的,才是衝動又隱忍的。
除此之外,世間萬物也不能使她動一動心腸。
賀青冥卻忽然覺得,她這副模樣,似乎愈加熟悉了。
他道:「我知道,你為他做這件事,是不算錯的。」
曲盈盈似乎已有了一些觸動。
她似乎已忍不住回過頭看一看曲星河。
但曲星河仍舊迴避她的目光。
曲盈盈幾乎有了淚光,她又笑了一笑,這一笑看起來卻似有些唏噓。
走之前,她道:「多謝青冥劍主。」
這一次,她終於是看著賀青冥,也對著賀青冥說話。
但他們都明白,她感謝的並不是賀青冥的原諒。
賀青冥看了看她,又看著曲星河,道:「她很喜歡你。」
曲星河頓了頓,道:「是,我知道了。」
「七年前我就知道了,但我一直裝作不知道,直到一年以前,我再也不能裝作不知道了。」
「為什麼?」
曲星河道:「因為一年前,她道出了一切。」
「我的病是一出生就有的,從她來到我身邊的那一天起,每一天晚上,她都會給我送藥。那天晚上,月亮也和今天一樣美,她和往常一樣叩開我的房門,但是她見我喝完藥後,並沒有走……」
曲盈盈俯下身,一下子抱住了他。
曲星河坐在椅子裡,此刻再加上一個她,便已是四面楚歌,無路可退。
他整個人竟似燒了起來,他臉紅得厲害。
她柔軟的身體貼在他的身上,除卻一點點微微的涼意,便是十分的溫暖。
她竟似只著了外衣。
她仰著頭看他,帶著十足的渴望,渴望之中又似有一點壓迫和侵略。
但她的聲音卻很溫柔,她道:「阿兄……」
賀青冥道:「你拒絕了她。」
曲星河道:「她是孤兒,我很早就把她養在我身邊,我一直把她當做自己的親妹妹。」
他道:「從那以後,我也不知該如何面對她,於是只有逃避。」
「我並不是一個喜歡逃避的人,但是這件事也只有逃避。」
賀青冥道:「為什麼?」
「因為我不願意失去她。」
他頓了頓,又道:「可是其實已經失去。」
「我們都已經失去彼此,都得不到想要的。」
賀青冥心頭忽而有一道烈火,好似正在灼燒他的魂魄。
他定了定神,曲星河接著道:「我們都很清楚這一點,所以很多年來,也一直勉強維持著那一點和平。」
賀青冥道:「但是一年前不一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