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青冥和柳無咎站在船頭,這一下子身上、臉上便都沾染了一點帶著花氣的水珠。
柳無咎不明所以地看了那姑娘一眼,那姑娘卻紅著臉跑走了。
他又疑惑地看著賀青冥,賀青冥笑了笑,道:「這叫『拔禊』,據說可以除祟驅邪,是一種祝福。」
他瞧著柳無咎,他的聲線原本較為低沉,此刻卻顯出幾分輕柔,好像也是春風裡送來的一句祝福。
柳無咎便點了點頭,又不禁也對著他笑了笑。
剎那間飛花漫天,天地萬物都被花海淹沒,一江綠水也幾乎要變成粉紅色。
明黛驚嘆不已,道:「她們在說什麼?」
杜西風這次卻沒有馬上回答,賀青冥笑道:「古有檀郎擲果盈車,如今我們柳郎也便是拋花滿舟了。」
賀青冥並不是一個會說笑的人,但他這句話卻破天荒地有了一點戲謔的意思。
他當然並不是不知道他們拋花,除了因為柳無咎是一個美男子,更因為在節日裡,人們總是喜歡更為熱烈地歡迎異鄉人。
可是他似乎也忍不住想逗一逗柳無咎。
柳無咎是他養大的孩子,所以即便是賀青冥,有時候也會想逗逗他的。
柳無咎的臉卻紅透了,花落到他的肩上,他卻渾然不覺,只怔怔地瞧著賀青冥。
不消片刻,他的肩上竟積了一堆落花,賀青冥回頭,看見柳無咎這副模樣,便笑了笑,為他拂去了這許多花瓣。
春水與繁花相送,街頭巷尾無一處不是春天的氣息。
明黛與杜西風跑去看花會,不一會就消失在奔跑、嬉鬧和擁抱的人群里。
奔跑的青春,就和怒放的春花一樣。
賀青冥和柳無咎一塊走在街上,風徐徐地吹著,他們也便徐徐地走著,其他人在他們周圍跑著、笑著。
柳無咎心中忽覺從未有過的安寧,他忽然想這樣一直走下去。
無論走向何方,無論走到哪裡,只要這一刻,這一個人。
他的生命原本從無停歇,這一刻,他卻覺得停下來也不錯。
賀青冥似乎已有些感慨:「他們都還很年輕。」
年輕人總是有著無窮的活力與好奇心,總是無限地揮霍青春。
年輕的時節,年輕的人。
「無咎。」他慢慢道,「你也應該去看一看的。」
柳無咎看了看他,道:「我不去。」
他們都想看花,他卻只想看人。
花面曾似人面,花面爭如人面?春花年年都有,又有什麼好看的?
但這一個人,他想多看一看。
他知道一個人的一生並不長久,他只想多看看他的夢,看看夢裡的人。
賀青冥便沒有說什麼,柳無咎看著他道:「你又為什麼不去?」
「我年輕的時候,看過比這更美的花會」賀青冥道:「我曾策馬看花,一日看盡八百里,長空之下,跑馬、飛花、落霞都化作一團迷霧,教人分不清那是盛開的繁花還是隕落的雲霞。」
他望著不遠處那如煙似霧的花海,道:「我已不再年輕。」
時間總是將一個人不斷摧毀而又重塑,直到一切已變作斷壁殘垣,化成飛灰與塵土。
柳無咎似乎有些不服氣,道:「你不過才二十多歲。」
賀青冥笑著說:「我要是再大幾歲,就可以做你的父親了。」
柳無咎哼了一聲,索性不搭話了。
賀青冥忽然覺得柳無咎最近脾氣似乎越來越大了。
他似乎是在和賀青冥較勁,又好像是在和自己較勁。
賀青冥決定找時間好好跟柳無咎談一談。
他並沒有多少經驗,在柳無咎之前,他只養過賀星闌一個孩子,而賀星闌要比柳無咎沒心沒肺得多。
柳無咎生長在那樣一個惡劣粗糲的環境裡,但他的心卻是敏感而細膩的,他本就是一個多情多思的少年,只不過他不願意把那些情思吐露出來。
賀青冥生平第一次感到一件事有點棘手,但為了柳無咎,也只能試一試。
人一生中總是會遇到一些棘手的難題的,賀青冥並不是一個喜歡逃避的人,無論是什麼難題,也總要試著去解一解。
但這一個少年,實在是他見過的最難解的謎題。
儘管柳無咎很純粹、很簡單,但世上往往最簡單的東西,也就是最難懂的。
賀青冥想到此處,又忽覺一點迷惘。
他竟也有一點想要逃避。
而且他已明白,自己確實逃避過不止一次。
每一次柳無咎看他的時候,問他的時候,靠近他的時候,他都忍不住想要逃避。
但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在逃避什麼——也許是柳無咎,也許不是,但也許只是他不願意承認。
一個人怎麼可能害怕一個自己喜歡親近的人?
他不知道那是他從未觸碰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