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誰也不會相信這一點,連賀青冥自己都未必這麼以為。
柳無咎忽然發覺,這些年來,賀青冥已經改變了很多。
或許從柳無咎持劍護在賀青冥身前的那一刻起,賀青冥就已經開始變化。
他已在不知不覺中變得更加溫柔、寬容。
濟海樓上那一劍,賀青冥更是已不再只把柳無咎當作他的弟子,更是當作他的臂膀,他可以傾訴和信賴的對象。
或許不是賀青冥改變了他,而是他改變了賀青冥。
在不為人知的地方,不為人知的時候,冰雪已經開始消融。
春天畢竟已經到來。
春天總會到來。
柳無咎步入園中,他已聞見了春天的氣息,他忽然覺得明黛說的沒有錯,他應該換換心情,好好觸摸這一世天賜的生命。
洛蘅走在他的身側,道:「你這麼早就起來練劍了?」
柳無咎望見那一抹魚肚白,釋然地笑了笑,道:「你不是也這麼早就出門了?」
洛蘅略笑笑,道:「我師父說,一日之計在於晨,何況這是江南的春天,春天的早晨。」
她嘆道:「師父她一直想要再來一次揚州,可惜竟未能成行。」
柳無咎道:「洛掌門以前來過揚州?」
洛蘅道:「那已是上兩屆論劍時候的事了。玉山向來內鬥不斷,人才損失嚴重,自師叔祖失蹤後,門派在江湖上再無可以依靠之人,接連兩屆論劍,其他劍派竟都拒絕了玉山參與。」
她說到這裡,心下已是悲憤不已,卻仍定住心神,道:「好在後來季掌門任華山代掌門,她推行變法,旨在破除江湖門派壁壘,讓更多無門無派的人得以修煉上等武學。那一屆論劍由大重山舉行,在季掌門的支持下,玉山終於得以重新踏入八大劍派的門檻。」
「那一年,師父她和掌門師伯一塊下山,但其他劍派的同門們還是處處奚落、苛待、羞辱他們,師伯怒極攻心,竟吐了血,引發了舊疾,當時已是深夜,又下著大雨,師父求醫無門,正當她以為無路可走的時候,卻是天無絕人之路,當時尚是霍東閣霍掌門入室弟子的梁掌門見到她,幫她找來了大重山的大夫,這才救回了師伯一命。」
洛蘅說到此處,稍停片刻,露出一個近乎無奈的微笑,道:「當年師父與我說起來這段往事的時候,我就覺得她有些不太對勁,她似乎是陷在了那一個大雨滂沱的晚上,一面想要逃脫,一面又忍不住墮落。現在想來,她與梁掌門那一段緣分,便是從他為她撐傘的那一刻開始的,只不過我當時並沒有想這麼多,只是覺得梁掌門為人仗義,與其他劍派門人不同。」
「可是他們那一段緣分,終究只是一場孽緣,而師伯……」洛蘅頓了頓,她咬著牙,已然十足憤慨、悲痛,她道,「師伯那一病,到底落下病根,論劍結束後,他回到玉山不久,便病逝了,臨終把掌門之位傳給了師父。」
一陣沉默,過了一會,柳無咎方道:「你本不必對我說這些。」
洛蘅似已有淚光閃動,道:「可是我已不知誰能訴說。」
「前輩不在,我也只能跟你訴說。」
柳無咎頓了頓,道:「梁公子……他也對你很不錯。」
洛蘅苦笑一聲,道:「梁師兄也是八大劍派的弟子,他是我的師兄,卻也是我的對手,我甚至已不知九天之後,我是否還能再好好叫他一聲師兄。」
柳無咎便明白了,八大劍派雖然同氣連枝,卻也彼此爭鬥和猜忌,比起梁月軒,他和賀青冥這樣的局外人更能讓洛蘅託付門派秘辛。何況洛蘅與梁月軒之間已經有一場註定的決鬥,儘管他們兩人毫無矛盾,但他們不得不償還上一輩的恩怨,也必須肩負起門派的重擔。
「這一場比試,我實在不知怎樣去贏,可是我無論如何也不能輸!玉山也已經不能再輸!」
她忽而捂著臉,哽咽道:「師父說,她說……她說她無力使師門聲名不墮,她把玉山的希望交付給了我,可是我……我實在是資質平庸,就算拿著先祖的墜露劍,也成不了高手,我又如何才能不辜負師父,辜負玉山?」
柳無咎手足無措,他從沒有見過女孩子這樣哭。
在她之前,他唯一認識的女孩子也只有明黛,但明黛性格樂觀活潑,甚至比他還要堅韌不屈,若說他和賀青冥是寧願流血也不願流淚,那麼明黛便是到了絕路,仍寧願笑也不願哭。
柳無咎還沒有學會怎麼安慰別人,他只站在原地,也不知道該怎麼做。
洛蘅卻已抹了抹眼淚,又站了起來。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讓你見笑了。」
她道:「師父總說我愛哭,小時候我就是這樣一邊哭一邊習武。」
人總要哭的,若沒有哭,便是未到傷心之時。
洛蘅又道:「前輩呢?昨日我還沒有來得及感謝他幫我解圍,他便走了。」
柳無咎道:「他還沒有醒來。」
他的神色忽而變了,他的語氣和他的神色變得一樣輕柔。
洛蘅瞧了瞧他,嘆道:「你一定很喜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