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原先是這裡的主人,後來變作它的客人,再後來,他連客人也做不了,只能做一個路人, 在每日黃昏的時候路過它。
但他這一點念頭,也只不過又害了一個人。
這些天來,他的心已變得遲疑、猶豫,他已忍不住懷疑自己,已不能再像從前一樣無情。
他不知道是不是五蘊熾越來越厲害了,而他也終於再壓制不住自己。
他已忍不住去想,他想起來那夥計的笑臉,那孩子沒有上過私塾,卻喜歡湊到他跟前看他寫字作畫,他便教他認字,就像他從前這麼教賀星闌和柳無咎一樣。
那孩子不像柳無咎那麼聰明,也不像賀星闌那麼愛撒嬌,往往也只是憨憨地笑,喚他:「先生!」
賀青冥定了定神,難道是五感的毛病又犯了,他出現幻覺了,怎麼聽見有人在呼喚他?
下一刻,一人一馬飛馳而來,遠遠喊道:「——賀先生,賀兄!」
卻不是幻覺!
那人一身紫衣,正是連日未見的明黛!
明黛利落地翻身下馬,歪頭看了看他,奇道:「賀兄,怎麼幾日不見,你卻像變了一個人?」
賀青冥與她倒了杯酒,渾不在意道:「有麼?」
「那是當然!且不說你白頭髮忽然變多了,人也清減了,還有……嗐,反正還有什麼,我說不上來。」她接過酒盞,一飲而盡,隨即噴了出來,「呸呸呸——這酒怎麼這麼難喝?賀兄,你從前可是喜歡喝鳳曲的!」
「是麼?」賀青冥聞了聞,「可能我嘗不太出來吧。」
明黛湊了過來,大大的眼睛眨巴眨巴,賀青冥道:「你做什麼?」
「賀兄你……你該不會又犯病了吧?」
「也許——」
誰料明黛一句之後還有後文,賀青冥還沒來得及辯解,話頭便被她攔腰截斷,她一臉嚴肅,道:「賀兄,有病該治。」
賀青冥頓了頓,剛要開口,明黛又道:「既然生病了,就不該一個人在外邊瞎晃悠。」
賀青冥目光微動,道:「你是來給他當說客的?」
「我不明白,你們不是一直在一起嗎?還是說……」明黛放低了聲音,「你們吵架了?」
賀青冥怔了一怔,似乎已不知該如何回答。
幾天前,眾人搬離聽水山莊,他和柳無咎也便住回了客棧。客棧亂鬨鬨的,街上也亂鬨鬨的,每個人都在逃命,每個人都一副天塌下來的樣子。
到了晚上,天已黑了下來,客棧卻仍是沒有點燈,柳無咎喊了幾聲,無人應答,他們才明白客棧老闆也帶著一家老小跑了。
兩人面面相覷,柳無咎用剩下來的燈油臨時做了盞簡陋的小燈,又跑去廚房忙活了一陣子,賀青冥本來打算幫他打一打下手,卻被滿屋子的煙嗆了一嘴,差點喘不過氣來,最後被柳無咎請回了房裡。
過了一會,柳無咎端出來一菜一湯,嘆道:「廚房鹽不夠了,這道蓴菜湯只能將就將就了。」
賀青冥輕輕道:「出門在外,不必講究。」
「可你病癒不久,曲先生說了,這兩日要好生將養……」柳無咎頓了頓,「我只是……只是怕委屈了你。」
賀青冥聞言一怔,又不由微微一笑,道:「無咎親手做的湯菜,我怎麼會委屈呢。」柳無咎心下一動,賀青冥與他布菜,聲音更放輕了幾許,「今日有勞無咎了,多加餐飯吧。」
柳無咎應了,又道:「等過了這兩日,你也好差不多了,我便去打探浮屠珠的消息。」
賀青冥頓了頓,道:「……你要走?」
柳無咎道:「五蘊熾拖著終究不是辦法,我一定要拿到浮屠珠。」
「眼下揚州魚龍混雜,不僅是中原各派,南疆的人也潛了進來,這個時候,你要找浮屠珠,無異於大海撈針。」
柳無咎卻道:「不是還有天樞閣嗎?」
「你要潛入天樞閣打探消息?」
「不錯。」
「無咎,你不是不知道,我已命人於城中各處打探了,你不必——」
「可你不只是為了浮屠珠。」柳無咎看著賀青冥,「或者說,比起浮屠珠,你更想知道厄命的下落,可我不一樣,我想要浮屠珠。」
賀青冥與他僵持了一會,終究嘆了口氣,道:「罷了,你若執意如此,我也攔不住你,你想去便去吧,到時候會有人接應你。」
「好。」
不知怎麼,一時間,兩人氣氛竟冷了下來,柳無咎悶頭扒了幾口大白飯,忽而「啪」地一聲放下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