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應該」,都不應該,天底下最不應該的事,就是應該。
第102章
人潮已退, 徒余滿庭寂寥。
方才還熱騰騰的飯菜,不一會已變成殘羹冷炙,又不知會兜兜轉轉, 進了誰的肚子裡, 或是被揮霍一空, 轉頭被扔進下水溝。
院子裡忽而有一道琴聲。
這道琴聲起得突兀,沒頭沒腦,也沒個由頭, 好像已生來在塵世之中漂泊太久。
它本該生於宴席,然而熱鬧里沒有它, 等宴席散了, 它卻冷冷清清地來了。
它是如此的突兀,如此的格格不入, 黑白之中沒有它的顏色, 正邪里沒有它的本色。它似乎早已忘卻昔時模樣, 也已尋不見自己的歸處。
無人可知,無人可解, 天下來來回回那麼多人, 他卻仍然孤身一人。
「我遍尋謝師不見,想不到你卻在此處。」
一道醉醺醺的笑聲走來,琴聲戛然而止。
謝歸側身望去,只見嚴豐滿面醉紅, 又似浮上一層黃澄澄的油光,將他腦子裡那半吊子漿糊攪和成混沌未開的樣子。
嚴豐嘿嘿笑道:「謝師怎麼不彈了?謝師這性子可真是讓人不好琢磨,方才席上讓你彈琴,謝師不願,怎麼離席之後, 在這人跡罕至的地方,你又彈了起來?謝師啊謝師,如此天籟,你可忍心讓它無人傾聽麼?」
謝歸只道:「弦斷只為知音聽。我雖不才,此生亦無望覓得知音,卻也不願明珠暗投。」
嚴豐打了個酒嗝,笑了幾聲,道:「什麼知音不知音的,你們做這行的,總喜歡咬文嚼字,又當婊子,又立牌坊。」
謝歸仍是淡淡的,一字一句,仿佛十分認真:「我不是什麼婊子,也不立牌坊。」
「你不是,可你家館主是吧?」嚴豐又笑了起來,「我大哥要八抬大轎娶她雲纖纖回家,她卻不肯,鬧得滿大街都知道,我大哥被一個歌妓下了面子。」
謝歸終於微微沉了臉色,道:「館主早已脫籍從良,飛花館也只是樂館,是你們強取不成,還到處敗壞她的名聲。」
嚴豐頗為不屑,鼻孔里噴出一口氣,道:「脫籍從良?我知道,聽說還是昔年季掌門花錢幫她贖的身吧?要不是顧忌這個,我大哥早帶人砸了她那小館子。可是謝師,你上街上喊一嗓子問問,幹這行的,有哪個是真能『從良』的?莫說干她那行的,便是我們這些個江湖道上的,哪個不是成天把腦袋別褲腰帶上?一朝江湖人,永世江湖身,想要金盆洗手,全身而退,哪有那麼容易?你瞧瞧那些個前輩高手,哪一個不是折騰來折騰去,莫說全須全尾,便是能留下一條性命苟延殘喘,也不錯了!」
謝歸不答,只神色似又蕭索三分。嚴豐瞧了瞧他,微微舔了舔嘴巴,目中閃著貪婪的精光,一邊悄悄湊近他,一邊道:「你可知,今日我為何要來尋你?」
謝歸言簡意賅:「總歸不是為了什麼好事。」
嚴豐哈哈笑了:「謝師啊謝師!你可真是個妙人!你在他們那裡裝的一派軟弱可欺的模樣,怎麼到了我們這些故人面前,卻連裝也不裝了?」
謝歸心道:「愛信不信,反正這些年來,我就沒遇上過什麼好事。」
不是都說運氣是守恆的嗎?怎麼落到他頭上,就是一直倒霉一直倒?這股子霉運盤桓在他頭上,都快盤成不倒翁了。
嚴豐道:「不過你猜的卻不錯,他們都說,你相貌平平,卻得了館主雲纖纖的芳心,我大哥是吃了飛醋,要我來抓你的。」
謝歸道:「難怪嚴家大郎爭不過你,連消息真假也辨不明白。」
「哈哈哈!這話我愛聽!」嚴豐笑得東倒西歪,差點倒在謝歸身上,「我那傻大哥不知道,我卻知道,你的那些傳聞里,至少有一處是假的。」
「你跟雲纖纖什麼關係,我不關心,也不在乎,你便是已經跟她定了終身,入了洞房,也不關乎你我……」嚴豐說著,竟要趁其不備抱他,又要摸一摸他的臉,「你若跟了我,你跟我大哥的那筆糊塗帳,我便幫你一筆勾銷。」
謝歸後退一步,嚴豐差點摔了個狗吃屎。謝歸神色變化不定,萬萬想不到這廝會把主意打到自己身上。他咬了咬牙,方耐著性子,道:「在下蒲柳之姿,不堪閣下垂愛。」
嚴豐竟笑了起來,道:「美人慣會騙人,我看過你的臉,俊的很,怎麼偏要戴一副假臉?」
謝歸目光一冷,嚴豐酒氣上頭,渾然不覺,又要張臂去抱,口中兀自喃喃:「你既然生了那樣一張臉,好東西就該露出來讓人看,讓人一親芳澤……」
謝歸幾欲作嘔,掌下運力,正要讓他吃些苦頭,卻忽而聽到轉角一點動靜,頓時卸力委頓,皺著眉頭,十足不情願道:「嚴二老爺,你怎麼……」
嚴豐只以為他和那些倌人一樣欲拒還迎,心下一喜,正要湊上去討個親嘴,卻被迎面扇了一個大逼兜。
他捂著臉,指著明黛道:「你你你——!」
明黛叉著腰,十分憤怒了:「我什麼我!我一直不放心,便跟了過來,不料堂堂嚴大鏢頭,竟做出這等強逼齷齪的事來!」
嚴豐哼道:「小丫頭片子!你別以為你是相思門的,杜西風又傾心於你,我便會怕了你!」
明黛心下忽而尋思:「杜西風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