炊煙裊裊, 暮雨聲聲,人影和燈影混雜在一起,已不分彼此了。
吃飽喝足之後, 明黛枕在船上閉目小憩, 哼著方才從其他桌客人那裡學來的民歌小調:「馬馬嘟嘟騎, 騎到那嘎嘎去……」
柳無咎過去櫃檯結帳,一時半會竟還沒有回來,賀青冥不由側身一望, 只見柳無咎嘰里咕嚕地和小二比劃著名什麼,人群喧鬧, 卻也聽不分明。
他不知道柳無咎是在問清燉獅子頭怎麼做, 也不知道船家小二不懂官話,兩人雞同鴨講, 最後還是旁邊一赤膊大哥幫忙轉達, 柳無咎這才終於逃過一劫。
賀青冥又是無奈, 又是笑道:「怎麼還惹來這麼多汗?低頭……你這樣子,怕是回去又得換一身衣裳了。」
柳無咎微微低頭, 抬眼瞧著賀青冥, 暮色之中,他的眸子一閃一閃,便如被槳聲攪動的江波。
賀青冥從前也很照顧他,但是這一次, 似乎和從前有什麼不同。
他雖然看上去是在怪柳無咎,但這一點怪,卻已不再是長輩訓斥晚輩,倒像是一點嗔怪。
兩人走到船頭,並肩站在一塊, 江面上仍舊滿是落花,落花浮動一江春水,又漸漸沒入滿城煙火。
明黛還在哼著小曲,調子卻已不知拐到天南地北哪個旮旯了,她就亂七八糟地唱,賀青冥兩人也便稀里糊塗地聽。
一剎那,也許是花落入水,也許是風雨沾衣,賀青冥心中忽而擁有了一種久違的寧靜。他忽然覺得,人活一世,有三兩知交好友作伴,再看看花,聽聽曲,已是足夠愜意的事情。
他忽然不再想那場大火,只望著眼前一汪春水。
上善若水,水利萬物而不爭矣。
他好像在這一刻,忽然忘記了很多東西,他拼命追尋,卻又從未給予他快樂的東西。
人這一輩子,往往總會有很多這樣的東西。
賀青冥到底已經變了。他竟已開始想著以後,想著他老了的時候。
從前他是不會去想的,從前他似乎也不會老。他從來沒有期待過什麼,但近來卻有一種奇怪的期待——他希望自己能活得久一點。
從前他的生命里總是空落落的,就像長安家裡那個空蕩蕩的大院子,但如今住進去的人已越來越多了,他們吵做一團,亂成一鍋粥,但賀青冥竟一點也不覺得討厭。
他只覺得歡喜,而且他很喜歡,他希望人生能歡喜得更久一點。
轉過幾條狹長河道,船身搖搖晃晃,好似母親懷裡的搖籃,明黛幾乎舒服得要睡過去,正欲夢周公夢回相思門的時候,另一條船卻忽的撞了上來。
「哎呦!」
明黛一頭栽倒,又委屈又生氣:「誰幹的?」
這裡的艄公艄婆都諳熟掌船之道,便是狹路相逢,也絕不會出現此等撞舟事故。果不其然,眾人吵吵嚷嚷一通,這才發現,原來卻是那條船上,有一十二三歲負氣出走的少女,她一身鵝黃短衫,形容雖不十分俏麗,卻也五官端正,氣度不凡,只因過於肥胖而遭路人譏笑,於是憤而拔劍擊之,幾人扭作一團,碰倒船身,賀青冥他們便不幸撞槍口上了。
這本也不是什麼大事,一干人等全解一番,便也小事化了。待到停船靠岸,明黛見那少女孤身在外,不免擔心起來,賀青冥道:「那姑娘武功平常,不過對付幾個小混混不在話下。」
話是這麼說,不過三人還是跟了過去,卻見那少女打完幾個屁滾尿流的小混混,竟蹲在地上,一會又憤憤拔劍,欲要砍路旁柳樹。
賀青冥隨手摘下一葉,彈開她手中長劍,那少女抹了一把臉,怒道:「誰——!」
賀青冥道:「你心中有氣,也不該遷怒於一株弱柳。」
「哼,我道是誰,原來只是一介書生,我遷怒又如何?誰叫這棵樹長在這裡,又生的這麼纖瘦,簡直是故意與我作對!」
明黛道:「小妹妹你好生霸道,賀兄好言相勸,你非但不聽,還把一切都怪在一棵樹上。」
那少女咬了咬唇,哼道:「我知道,你也是來嘲笑我的,你們都罵我胖,可是那又怎麼樣?你們也沒什麼了不起!」
「胖一點,也沒有關係。」
少女一怔,只見賀青冥蹲下身與她說話,又把她的劍還給了她。
「我還是頭一回聽你這樣說的……他們都說,我長大了就瘦了。」少女抱住劍,一仰頭道,「不過,既然你把我的拈花還我了,我就大人有大量,對爾等既往不咎了!」
這麼一個小人兒,說出這麼一番裝作大人模樣的話,任誰聽了,也要忍不住噗嗤一笑。不過,在場的三人卻都沒有笑,他們都不約而同地想到了一件事。
賀青冥道:「這把劍是拈花,你母親是凌若英?」
少女十分驕傲道:「不錯,本姑娘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叫張嫣,我父親乃是小重山掌門張夜,我娘親便是七賢之一的凌若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