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既不知道柳無咎為什麼討厭溫陽,也不知道柳無咎為什麼心平氣和。
柳無咎卻知道為什麼。
他已知道,賀青冥這樣做,不是因為他對溫陽有什麼情愫。
賀青冥這樣做,是因為他雖然為人冷清,卻對人懷著一顆同情的心。只是他的同情,是如此的隱蔽,如此的堅忍,又如此的無情,這樣的同情,不是長於光明,而是生於陰影。一個永遠待在陽光底下,永遠未曾經過風雨的人,亦很難擁有這樣的同情。
有的時候,不被命運寬容的人,卻更能寬容他人坎坷的命運。
但這樣的人,總是為常人不理解,為世人不容。
柳無咎卻幾乎是一瞬間就理解了。他理解賀青冥,就和理解自己一樣。
柳無咎似乎有些惆悵:「與秋玲瓏他們不同,溫陽得了地利、人和,卻得不到天時……天時、地利、人和,缺了一樣,都圓不了一段緣分。」
賀青冥道:「天道恆常,人生無常,總有圓缺,不必介懷太多。」
柳無咎卻道:「我從來缺的太多,圓的太少,天道這樣對我,又公平麼?」
賀青冥默然片刻,道:「求之不得,又當如何?」
柳無咎目光灼灼,擲地有聲:「求得一生,便是一生,求得一刻,便是一刻,若是都求不得,但求無愧於心,無悔於我。」
「無咎……」
柳無咎道:「你說這番話,不會只為了勸我?」
「只是因為你太過執拗。」
柳無咎怔了怔。
賀青冥輕輕嘆道:「我早知道勸你不住,我不是要勸你,只是想多教教你。」
柳無咎聲線微微顫抖,「……你擔心我?」
賀青冥道:「我既然答應了你,就不會再反悔,只是人生路長,你我這一段師徒情分,就算沒有五蘊熾,也不知能走到幾何,我從前教過你武功、詩賦,但它們只能讓你強大、聰慧,卻不能讓你活得快樂。」
他頓了頓,「……這一點,我再清楚不過。」
他瞧著柳無咎,柳無咎也瞧著他。
柳無咎瞧著他,卻瞧出來一種錯覺,仿佛賀青冥的眸中,有一輪溫柔的月光。
柳無咎側過頭,幾乎熱淚盈眶。
賀青冥擁有的,給予了他。
賀青冥不曾擁有的,也要給予他。
賀青冥和他一樣。
他們原來缺了的,卻都要為對方求來一個圓滿。
第122章
月有陰晴圓缺, 天有不測風雲,春日遲遲總多情。
春天總是多情的,多情的天, 也如多情的人一樣, 喜怒哀樂不定, 一會功夫,便又變了一副臉色。
半日天青半日陰,四方風起雲湧之下, 卻停著一座屋子,喚作四方齋。別業有南北, 四方齋位於北園腹心, 隔著象林、劍池,與七賢祠遙遙相對, 相映生輝。
據聞很久以前, 四方齋原是當時別業主人用以籌待賓客, 宴請親朋的幾處館所之一,本喚作「四方館」。後來世殊時異, 四方館歷經滄桑, 幾度修繕之後,仍被八大劍派用作七賢祭典前,眾人歇腳吃酒的地方,至於為什麼如今叫做「四方齋」, 只因八大劍派有循例,祭典前三日,江湖中人,凡有哀思祝禱之誠心者,無論武功高低、聲名顯隱, 皆可前來參拜祭奠,只需三日焚香沐浴,無食葷腥。因此,別業所有供應飯菜、酒水,一律為素齋,四方齋便是所有館齋之中,廚子手藝最佳,滋味最妙的一家。
天色轉陰,四方暮色沉沉,約莫酉時上下,四方齋里已聚了不少人過來,一群別著腦袋舔刀口的漢子,吃慣了大魚大肉,對著一桌子素齋,自然是心不甘情不願,但為了胸中那堆響動的你知我知的算盤珠子,也便暫且忍耐下來。
他們之中,許多人往年並不關心什麼七賢祭典,七賢姓甚名誰,死了還是活著,也都與他們毫不相干,只不過今年魔教捲土重來,江湖風雲變幻,又有一顆浮屠珠作誘餌,這才釣得他們大魚小魚齊躍上岸。
人變多了,岸上也就有人要失了棲身之地。不過一會功夫,小魚又被大魚擠走一波,一些武功平平、聲名不顯的人,不得不吃酒吃了一半,便惺惺然拂袖離去。
更漏又過一刻,明黛入得齋內,四下掃了一眼,避開一堆鬧哄哄的大漢,挑了一個清淨地方坐下來,只見桌邊無人,桌上卻殘留一桌羹飯。
她叫人打掃了一桌殘羹剩宴,又點了兩壺酒和幾道爽口小菜。酒菜都上得很快,她雖獨坐一邊,自斟自飲,倒也自得其樂。
「好酒……」
角落裡忽而冒出來一個懶洋洋的聲音,明黛定睛一看,卻見一中年男人形容落拓,腰未束帶,只著一身破爛衣裳,頗為隨性地靠在櫃檯後邊。
那人扒開一團亂發,竟露出來一對十分俊朗的眸子,又往前嗅了嗅,笑嘆道:「想不到這一屋子裡,竟還有一個同道中人。」
他似已醉了,搖搖晃晃站了起來,側身一看,似乎一怔,又是一笑,「原來點了這『明月橋』的,卻是一位小姑娘。」
明黛眼神一亮,笑道:「兄台也認得『明月橋』麼?」
「二十四橋明月夜,天下誰人不識?只不過,江湖上愛喝酒的人不少,愛酒的人卻不多,不慣烈酒,卻喜歡這等清雅名酒的,就更是鳳毛麟角,這麼多年了,姑娘之前,我也只遇到過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