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話的時候,雲纖纖低著頭,讓自己的神色被埋在月亮照不見的影子裡。
屋子裡黑漆漆的,不見天日,也看不見明月。雲纖纖只走近了一步,便聽見角落裡似乎有一個什麼東西發出來嘶啞的低吼,像是警告,又像是恐懼。
雲纖纖渾身微微顫動:「那,那好像是一頭野獸。」
顧影空見狀,摟了摟她的肩膀,安撫道:「別怕,那是人,不是什麼野獸,何況再兇猛的野獸,一朝被剔去利爪,打掉牙齒,也要變作一隻仰人鼻息的小貓。」
雲纖纖點了點頭,顧影空覺得她麻煩,但為了接下來行程一切順利,又不得不靠她的關係,便好生安撫了她一番。他打開封閉已久的窗戶,月光瞬間逃了進來,照在了那個一股子腐腥氣的角落。角落裡果然沒有野獸,只有一個四肢都被鐵鏈牢牢鎖住的人,但這個人渾身襤褸,從頭到腳都是髒污,一頭亂髮掩面,根本看不出來什麼人樣,實也與野獸無異了。
那個人碰到月光,忽而又發出一陣嘶聲,然而此情此景,聽上去倒像是籠中困獸之鬥,所謂龍困潛淵,尚不如泥潭蚯蚓,再怎麼吶喊,也毫無用處。
雲纖纖似是好奇,又似是害怕,顧影空攬著她,叫她靠近些,叫她去看看那個人。他說:「你若見了,一定會很驚喜的。」
「這個人我認識?」她一面跟他談笑,一面湊近了,那人見有人靠近,猛然掙動起來,似乎想要逃離,但又馬上痛叫一聲,身子也低低伏了下去,不住喘息。雲纖纖見了,似乎害怕,又顫抖著退了一步。
顧影空似乎已不大耐煩,這個女人,平時八面玲瓏,看著威風,卻不過是一隻紙老虎,倒不如另一個女人的十分之一。他道:「她掙不脫,你放心。」
「那就好。」雲纖纖終於走到那人跟前,她每走一步,都倍覺艱難,好像她走一步,便走了一年那麼漫長。她伸出手,指尖顫抖著撥開那人亂糟糟的頭髮,看見了一張臉——這是一張本該死去,卻忽而復活的一張臉,也是一張她本該熟悉,卻忽而陌生的一張臉。
這張臉,這個人,本該好端端地躺在華山後山的棺材裡,被供奉在各地的七賢祠里。她本該意氣風發,神光四射,而非像現在這樣滿面髒污,雙目無神。
季雲亭。
這個人,顧影空說要帶她來看的女人,竟然就是季雲亭!
八大劍派的魁首,華山掌門……季雲亭。
但季雲亭又已不是季雲亭了。很多年來,「季雲亭」三個字,已近變作一個形容詞,但現在,世上再沒有哪一個人,比季雲亭更不像季雲亭。
季雲亭已不再是掌門,不再是魁首,她從雲端跌落泥潭,沒入泥沼,她不再死去,但她似乎也不再是在活著。
她已變成了一個瘋瘋傻傻,痴痴呆呆的女人。
顧影空為他的傑作感到驕傲:「怎麼樣,我就說吧?」他見雲纖纖半晌沒有動作,心下狐疑,「怎麼?你難道還把她當做你的恩人?」
「呵呵,她算什麼恩人?當年她給我脫了樂籍,害我一下子少賺了好些營生,她這樣的偽君子,我見得多了,一個個說的好聽,其實都只不過為了自己的名聲!」雲纖纖哈哈笑了,又道,「只不過我很好奇,你怎麼把她變成這個樣子的?我聽說她可厲害得很。」
顧影空道:「那有何難,只不過使了一點手段而已。」
顧影空便將自己在孝期時候,趁著季雲亭沒有防備的時候下毒暗算的事撿著說了。雲纖纖聽了,不由撫掌而笑:「好!好!好!原來如此——竟是如此!」
她那一向嬌柔迎合的喉嚨里,陡然射出一道怒喝。顧影空心中疑慮,察覺不對,便要往後退的時候,卻發現山下火光重重,已有人沖了上來,他定睛一看,為首的正是謝拂衣!
顧影空瞬間明白了:「你跟他才是一夥的——你們使的苦肉計!」
雲纖纖道:「不這樣做,又怎麼能取信於你呢?」
顧影空忽笑了,他上下打量了她一遍,像是剝下她輕薄的衣裳,洞穿了她的嬌軀胴體。他諷道:「你倒捨得,把自個的身家性命一併送了上來。」
雲纖纖面色不變,只道:「我本來就是微賤之身,哄人不過是我的老本行。」
「婊子!」顧影空暗罵,他當機立斷,一掌打傷雲纖纖,又一掌劈斷鎖鏈,要帶著季雲亭從後門逃離此地,卻被雲纖纖扯住了衣角,抱住了小腿,「你看不起我,第一次見我的時候,你連名字都懶得問,可是恰恰是我,哈哈哈,恰恰是我這個你看不起的婊子!」
「找死!」顧影空怒喝,一掌又拍向她,雲纖纖卻死不撒手,只瞧著他懷裡的季雲亭,輕輕笑了,「我叫雲纖纖,纖纖擢素手的纖纖……季雲亭的雲。」
她本來只叫做纖纖。她本來只有名字,沒有姓,從她被爹娘賣入樂坊的那一刻起,她便沒有姓氏。
季雲亭不只救了她的性命,更給了她夢寐以求的自由。她讓她變回了一個堂堂正正的人,不必獻媚,不必逢迎,她讓她只用做她自己。
顧影空不會知道,更不會理解,為了做自己,她幾乎耗盡了一生的心力。
但季雲亭理解,她理解她的喜怒悲歡從何處來,又要往何處去。
於是她為她譜了新曲,為了她掙扎著生,又為了她甘心赴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