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宮棠也懂得他的警告, 只是偏要裝作不懂。她這個人不大正經, 所以越正經的人,她越想要逗逗他們。她笑道:「自然是看美人、美景。」
柳無咎沒有搭理她。南宮棠又道:「你可知,天樞閣有十二樓, 亦有十二景?天樞閣內移步換景,一季之中, 風光有無窮變化。眼下正是暮春時節, 又將入夜,上了雲梯, 入了棧道, 便如身處雲海之中, 又兼星光熠熠,沉入碧湖, 故稱之為『熒星碧湖, 碎玉投珠』。」
車隊轉入山巒,人群之中,果然發出一聲聲讚嘆。
夜色初露頭角,天樞閣這座地上的雲宮仙闕, 卻已搶先一步擷走星辰,把它們琢磨成一顆顆熠熠生輝的寶石明珠,將它們鑲嵌在自己身上,讓它們睜著眼,替自己俯瞰人間, 巡視人群動向。一千顆明珠,便似一千隻監視的眼睛。晝夜不息,輪轉不休。
柳無咎已瞧出來了。整座高樓如一發系千鈞,一旦入樓,若無出路,要麼困死於此,要麼摔下懸崖,葬身江海。粉身碎骨,屍骨無存,卻是真正的「碎玉投珠」。
南宮棠又笑道:「柳公子,你進來了,可千萬不要迷路,這裡這麼大,若迷了路,我也救不了你了。」
眾人下得車馬入內,柳無咎環顧左右,只見不少人都是別業里見過的,除開張夜、杜少松、曲星河這樣的一派之主,還有如上官飛鸞、謝拂衣等各派代表人物,除此之外,還有一些遊俠,如玉如龍、蕭關等人,明黛也算得此列,另外,也有從西域遠道而來的朱邪等人。
蕭關見到朱邪等人,啐道:「什麼時候沙陀人也能來天樞閣了?」
朱邪道:「你這條野狐狸都能來,我怎麼不能來?」
蕭關冷笑一聲,道:「你以為你們投靠了金烏,就能落得什麼好果子吃嗎?」
朱邪道:「再怎麼樣,也比你這個病秧子要活得久。」
蕭關當即渾身真氣隱動,兩人似乎要在天樞閣門口動起手來,卻被玉如龍拉住。南宮棠走在眾人前頭,她適時地打了個哈哈,道:「諸位,今日何須徒費口舌,不如與我一道入閣,觀寶去吧。」
話音剛落,閣門轟然洞開。眾人抬頭去看,天樞閣的大門乃是用一整塊太湖巨石雕成,上圖各派百年崢嶸,不少武林人士皆以能入畫為榮。不出意料,上邊刻著賀青冥、季雲亭等人的事跡,不過那已是五年前的事了。五年來,江湖風雲轉換,實在讓人追不上變化的腳步,遑論是一扇沉默的石頭。
明黛推著上官飛鸞,忽而嘆息。上官飛鸞笑道:「怎麼,明姑娘也想入畫嗎?」
「想啊!」明黛點點頭,又道,「不過,一塊石頭而已,它再怎麼稀奇,也只是因為這些豪傑。這麼想來,能不能入畫,又不那麼重要了。若是身前一世不枉,身後如何,又何須一塊石頭來置喙呢?」
明黛這麼想,其他人卻不這麼想。圖形入她眼,卻不入她心,她的心從不為旁人左右。但對很多人來說,他們的心已變成了畫的模樣,他們已將自己捆在了一條風雨飄搖的船上,隨它搖擺,任它捉弄,久而久之,他們自己也變成了一葉隨波逐流的扁舟。
柳無咎卻和他們都不一樣,也和明黛不一樣。圖形不入他眼,也不入他心。他既沒有看畫,也沒有看畫裡的人。畫中人再像他,也不是他。他兩眼空空,但他的心卻不是空的,只是也未曾腳踏實地,落到實處。
他始終不曾得到,但他已決心要為得不到的捨去一切已經擁有的。
心門已關上,身後路已被他親手斬斷。
他不回頭,也不後退,他只看著前方。他只給了自己向前的路,至於路上是荊棘還是玫瑰,已不是他會考慮的事情。
一行人魚貫而入,大廳金碧輝煌,十二根鰲柱擎著這座天宮,十二個仙子一般的侍女飛落路旁,她們身披霧一般的絲裙,手上提著燈籠,在閣樓里翩翩起步,一路上為他們燃起點點明星,夜空倏忽亮了。
夜空當中,卻有一座雕蘭玉砌的圓台,圓台之下,眾人依次落座,便像是北斗歸位。
北斗七星只指著一個方向。
眾人的目光轉動,不由自主地落到一個人身上。
天樞閣閣主,南宮玉衡。
他們有的本來在看天,有的本來在看地,但南宮玉衡出現的時候,他們都只能看著他。他們的眼睛竟似不受自己控制似的。
這當然不是因為南宮玉衡很好看,他也許好看,但他現在畢竟已是一個老頭子了。老頭子再好看,也比不得他們身旁的那些侍女,比不得南宮棠和十二仙。
柳無咎已明白,他們已身處陣中。每個人都已變作局中人,從他們落座的那一刻起,就只有勝負成敗。
勝負未分,他們都不可能離開。
他們也都不會願意離開。
他們和柳無咎一樣,都看見了一樣東西,一樣他們夢寐以求了太久的東西。南宮玉衡座下,圓台中央,緩緩升起來一座蓮花,蓮心之上,有一顆嬰兒拳頭大小的血紅珠子。
這顆珠子看上去沒什麼稀奇,若它不是出現在這裡,而是出現在別的地方,別的人的身上,它便與尋常瑪瑙寶石無異。但它出現在這裡,就只有一種可能,它便是掌管過太多人生死的浮屠珠。
它出現的那一刻,不少人已蠢蠢欲動,已將它視作囊中之物,志在必得。朱邪雙眼放光,道:「這就是浮屠珠?」
南宮玉衡道:「不錯,想必諸位也都聽過它的故事。百年以來,魔教因它而興,因它而衰。江湖傳聞,浮屠珠是魔教的聖物,但諸位有所不知的是,浮屠珠還是楊氏一族的信物,一向不示外人,除了教主,就只有教主夫人、子嗣等至親可以擁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