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看見賀青冥的時候,似乎有一點驚訝,但馬上這種驚訝就變作騰騰的殺氣。他們已化身死神,手持鐮刀,誓要收割賀青冥的頭顱,讓它為他們的主人當作祭品。
賀青冥已是強弩之末,不要說他們,就算是隨便一個孩童、一隻小鳥,也能把他殺死。
他們怒喝著沖向賀青冥,卻只到了賀青冥身前一步,便已紛紛仆倒。
他們倒下去的時候,賀青冥看見了一個人。
賀青冥向前走了一步,搖搖欲墜地笑著說:「無咎。」
高樓坍塌,賀青冥隨著天樞閣一併隕落,似乎就要沒入滾滾而去的江海。
柳無咎衝過去抱住了他幾乎要沉入江海的身體,又抱著他攀住崖壁,爬上平地。
他就這麼抱著賀青冥,走過屍山血海,走過長夜,走向天明。
金烏升起,江上新的一天來了。
第152章
春天走到了盡頭, 夏天來了。
江湖已快被熬幹了。武林混戰,刀劍把水都攪渾了,又都灑了出去;怒火蒸煮著, 仇恨又新添做柴火, 直把這一鍋江湖燒的滾燙, 燒的咕嚕冒泡,它沸騰了,又沸騰著冒青煙, 嗓子眼也啞了,再叫喚不出來了。
太熱了, 也太幹了。
沒了水, 土地也被曬老了,皮膚龜裂, 像被風化了, 然而還冒著熱氣, 好像還在垂死掙扎著喘息。還沒有死,卻已離死不遠了, 能看見死神招手, 卻又還吊著一口氣,不進不出、不上不下,活不了,也死不成。
莊稼卻都已枯萎, 地上再長不出新的養料,也再供養不了一方人。路上沒有行人,卻滿滿一地都是人——一地死人,死法卻各不相同,有的被餓死, 有的被曬死,也有無辜被累,被刀劍砍死的。
死了人,開始還有活人來收屍,後來連活人也沒有了,於是屍體橫七豎八地躺著,像是躺在自家院子裡曬太陽。死人漸漸多了,又漸漸潰敗、腐爛,散出來惡臭氣,臭氣哄天,引來一群嗡嗡亂哄的蒼蠅蚊子,盤桓上下飛著,逗留著,吃飽喝足了,還都不肯走。
有人來了。
一個人,還有一匹馬,馬蹄子高高揚起,蒼蠅們再不飛走,便要被它踏扁了,變作燒餅了。
蟲子四散而逃。
這匹馬走了大半個中原,跨過山河萬重,如今已似渴了。它低著頭,尋覓著水源,四方卻沒有水,連血也已乾涸,叫黃土地變作紅土地。
明黛摸了摸馬兒的頭,安慰它道:「再等一會,咱們再往西走,翻過前邊那座山,到了蜀中便好了。『蜀江水碧蜀山青』,那是天府之國,還有藏劍山莊,有唐門……」
馬兒應了一聲,好像聽懂了,又沒有聽懂。但它知道有水喝了。
一人一馬又走了起來,跑了起來。
紅土地漸漸變作黃土地,又漸漸變綠了。
明黛說的不錯,蜀中有藏劍山莊、有唐門,又地勢險要,易守難攻,戰亂還未波及到這一帶。
農人扛著鋤頭上山下塘,明黛與他們搭了幾句話,又討了幾碗水喝。他們神情之間還是一副自得其樂的樣子,只不過幾個山頭,便像是換了一個世界。只不過這樣從容的歲月,也許也快到頭了。
農人聽說她是從東邊來的,臉上從容的神情都顫抖了,只幾個小孩子還繞著她的小紅馬嬉笑玩耍,渾然不知情。馬兒吃飽喝足,也懶得搭理這群無知的幼崽,只鼻子裡噴出來一口氣。一位老人家道:「哎呀,哎呀,近來東邊可不太平呀,小姑娘家家的,怎麼不回家,卻跑出去冒險?小心碰上山匪賊寇哇!」
明黛笑道:「我是冒險慣了的,一日不動彈便渾身不舒服,何況我會武功,他們奈何不了我呢。」
「你會武功?」老人家打量著她,頓時警惕了,「你是江湖人?打家劫舍的?」
明黛無奈笑道:「江湖人……也不都是打家劫舍的。」
「那小姑娘你是幹嘛來的?」
明黛道:「我想上唐門瞧瞧。」
農人們給她指了路:從這裡往西,有一條南北走向的山脈,十二峰連亘不絕,林深葉茂,為一眾門派盤踞之地。其中有一座鵲月山,本名為「闕月」,因此山山峰被天火分劈開了一道缺口,形似缺月得名。經由此山棧道南下,會抵達一處渡口,名曰「鵲月渡」,在此地坐船渡過躍星河,便到了雙峰山下,唐門山腳。
鵲月渡原先是唐門建的,從前不少武林人士要拜訪唐門,都是從這裡坐船渡河過去,不過季雲亭「去世」之後,唐門不與外人往來,這處渡口也已漸漸荒廢了,而今能不能再找到船夫渡河,只能碰碰運氣。
第二天,明黛趕到了鵲月渡。她擦了擦汗,把馬兒栓好,又仰頭望天:夏日高懸,好在被綠蔭遮住了,倒沒那麼曬,卻添了幾分金翠交錯的可愛。不過明黛知道,這輪太陽色厲內荏,看著厲害,實則再過一陣子便要偏西了,若是她不能及早找到船家渡江,只怕她便不能在天黑之前趕到唐門,要在這裡過夜了。
明黛往東轉了一圈,別說渡船了,連只船槳都沒瞧見,人影沒有,鬼影也沒有。
她折了回來,又往西走,這次走了一小會,便瞧見一間船屋,可惜早已被廢棄了,裡邊的船都破破爛爛,又結了蛛網,積了一屋子的灰塵。明黛差點被嗆死,嗓子都快咳出來了,忽聽得一個男聲懶洋洋地道:「誰啊?怎麼擾人清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