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無咎站在一株楹花樹下,他站得筆直,他站在那裡,就像是一把劍。
三個月不見,這把劍鋒芒依舊,卻似乎憔悴了。
明黛道:「你帶他來治病?」
柳無咎道:「唐門善使毒,也善於以毒攻毒,我想試一試。但唐嵐卻開出了別的條件。」
大門轟然被撞開了。一人走了過來,他走得很急,像一陣怒氣沖沖的風。
明黛花了一會功夫才認出來了,他是賀青冥。
賀青冥卻已不大像賀青冥了。這麼熱的天,賀青冥身上卻還裹得嚴嚴實實,外頭還罩了一件披風。他裹得這麼嚴實,一走起來的時候,衣裳捲起,底下卻似空空蕩蕩。更叫人驚心的卻是他的臉:他的臉上已沒有血色,只餘下病色,他的骨骼輪廓都已消瘦,雙鬢竟皆白了。他還未滿三十歲,一隻腳卻已踏進了墳墓,只等著哪天另一隻腳也踏進去了。
唐嵐追了出來,在他身後喊道:「青冥劍主!子午盟當真要置身事外?你當真要看著魔教吞併中原武林?」
賀青冥道:「那又與我何干?」
唐嵐嘆道:「我知道,八大劍派對不住賀家,可是我受季掌門所託……青冥劍主,如今各大門派元氣大傷,唇亡齒寒,你就算不為武林公義,也要為門人考慮考慮。」
賀青冥卻道:「你勸我出山,金烏也派人來勸過。」
唐嵐陡然閉嘴,他睜著一雙眼,兩隻眼似已變成兩個血洞。
「天子失其位,朝堂無主,群雄逐鹿。於是各大門派有如軍閥豪強裂土盤踞,相互虬斗。所以有官、野,大、小之分,官大則正,小野則邪,百年以來,皆為此端。」賀青冥道,「在我看來,八大劍派和魔教並無不同。唐門主,我沒有答應金烏,卻也不會答應你。」
賀青冥走了過來,柳無咎和他一塊下山了。
身後,唐嵐還在喊著什麼,他們卻都沒有回頭。
唐門長老們竊竊私語,有的人說:「賀青冥身為江湖一份子,卻只想著報仇,不想做點什麼。」
有的人說:「可是賀青冥一開始並不是江湖人士,江湖也並沒有善待過他。」
江湖人毀了他的家,殺了他的家人,他到現在還被他們叫做魔頭。
天色已晚了。
賀青冥二人下了山,他們既不住在唐門,山下也無別的人家,他們便找了一間被廢棄的屋子住下。
這間屋子已很破敗了。蛛絲盈戶,塵灰滿地,屋頂、窗戶還破了好幾個大洞。柳無咎花了一陣功夫,才勉強把房子補好,又掃去一地的灰塵,一戶的蛛絲,賀青冥這才進門。若換作從前,賀青冥本不必這樣講究,但如今的他若住進那樣的地方,只怕這一晚上他便很難入睡了。
賀青冥的桌上擺著一個藥碗,藥碗已空了。
柳無咎盯著他乾涸的嘴唇,道:「你把藥倒了?」
賀青冥道:「我喝了三個月,我已喝夠了。」
「你的病還沒有好。」
賀青冥道:「那不是病,也不會好。」
柳無咎頓了頓,嗓子幾乎哽住了。他道:「唐門不行,還有南疆,還有……」
「我已受夠了!」賀青冥道,「無咎,你為我奔波了三個月,從關中找到關外,找了一圈,又找回來蜀中……你為我做的,我都看在眼裡,記在心裡,我不願拒絕你,可是……可是無咎,你放過我吧!」
賀青冥竟已語帶哽咽。他倒在椅子裡,他的衣襟有些亂了,露出來他已嶙峋的胸骨。
柳無咎道:「可是你會死!」
「我本來就會死!」賀青冥喘了兩口氣,又道,「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我現在什麼模樣?又是什麼感受?因為我答應了你,所以我每天,不,是每時每刻,都要用自身內力去抵禦五蘊熾,我還有精力,卻已沒了力氣,我的五臟六腑還在沸騰,可是身體已經沉寂、腐朽,再這樣下去,我是不會發瘋死了,可我會變作一個廢人死去!我不想變作一個廢人,我只想我死的時候還是一名劍客!」
「那你要我怎麼辦!」柳無咎顫聲,「你死了,要我怎麼辦!」
賀青冥道:「你還年輕,你還有大把的時光,你還可以去交朋友,去認識更多的人,看更美的風景,你只要離開我、忘了我,你會有驚喜的,你也會有新的人生……這麼多年,你一直在我身邊,可你的人生里本來就不該只有我的。」
柳無咎道:「我的人生?我已記不得了,我只記得你。你說的不錯,我的確不只有你,可是我不能沒有你。」
賀青冥道:「無咎,你看你已長得這麼高、這麼大了,你就算沒有我,也沒什麼的。你沒有我,只會活得更好,起碼很多人不會因為我而討厭你、排斥你,你只是柳無咎,而不再是賀青冥的弟子。」
柳無咎道:「不是因為這個。」
賀青冥疑惑地看他,柳無咎低下頭,道:「我只是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