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無咎聽見他笑,也忍不住笑了笑。
笑雖然於他們而言已沒有用處, 卻也不是沒有好處。
他們出發的時候,太陽已經爬得很高。柳無咎怕賀青冥熱到,於是在車頂上灑了好些冰涼的井水。賀青冥如今也像水做的,一會怕凍著了一會又怕熱壞了。
賀青冥總結道:「你只怕以後做不好父親。」
柳無咎當然很不服氣,道:「為什麼?」
賀青冥道:「你怕是會慣著孩子。」
柳無咎卻想, 對你怎麼能一樣?
日頭升得很快,落得也很快。
夏天總是毛毛躁躁、匆匆忙忙的,生怕耽擱了秋天的時間。
賀青冥他們卻慢悠悠的。他們雖然說要趕路,卻似乎很享受路上的時間。這一帶還是唐門的地界,路上既沒有壞人也沒有麻煩人,只有初夏的花叢和花叢里翻飛的鳥雀蜂蝶,還只有他們兩個。
正午的時候,柳無咎停了下來,賀青冥叫他進到車廂里,遞給他剝好的荔枝,道:「熱不熱?」
「我戴著帽子呢,今天日頭還好,何況咱們在十二峰下,有林蔭遮著。」柳無咎囫圇吞了一個,又吐出來果核,正不知道往哪裡吐,賀青冥卻已順手接了,放到身後的果籃里。
賀青冥道:「再走一個時辰,便出了十二峰了。無咎,你已趕車趕了一上午了,待會吃完飯好生休息一陣子。」
柳無咎應了,又抓起來幾顆荔枝,卻被賀青冥拍下來一顆,輕斥道:「荔枝吃多了上火。」
柳無咎道:「就一顆。」
「不行,你吃了一顆又要一顆。」
柳無咎道:「東坡先生還說『日啖荔枝三百顆』。」
賀青冥道:「可惜你沒去過嶺南,那是『一啖荔枝三把火』。」
柳無咎吃不成荔枝,只好睡他的大覺去了。
車廂不比房裡寬敞,柳無咎坐著沒什麼妨礙,躺下了才發覺他近來個頭躥的太快了。柳無咎嘟囔道:「明明幾個月前還好好的,我還特意從盟里挑了輛大車。」
賀青冥揶揄道:「只怕廟太小了,容不下你這尊大菩薩。」
柳無咎懊惱不已,站起來卻又磕到了頭。賀青冥讓他半躺下來,枕在自己膝上睡覺。柳無咎結巴了一下,道:「你,你不睡嗎?」
賀青冥道:「我今日已睡的太多了。」
「哦。」
賀青冥怪道:「你怎麼還往那邊坐了?」
柳無咎還沒找好說辭,賀青冥卻似乎恍然了,道:「你怕硌著?」
柳無咎道:「那倒不是……」
「那為什麼?」
「我……我頭太重。」
賀青冥瞧了瞧他。
柳無咎已全然長開了,他臉小頭也小,周身比例近乎天人,腦袋似乎重不到哪裡去。
這種毫無現實依據的藉口當然被賀青冥冷酷無情地駁回了。
睡覺總是要平心靜氣的。枕在賀青冥的膝上,柳無咎自然不可能靜心,更不可能很快睡著。
他不知道他雖閉著眼,眼珠子卻還在躁動。賀青冥道:「你也要我為你助眠嗎?」
「……嗯。」柳無咎看似淡定,實則倉皇地道。
賀青冥道:「我唱的不好,還是念詩吧。」
於是他念起來詩,好巧不巧,正是《詩三百》第一篇。
柳無咎道:「為什麼是《關雎》?」
賀青冥道:「念詩不從《詩三百》開始,從哪裡開始?《詩三百》不從《關雎》開始,又從哪裡開始?」
柳無咎啞口無言,賀青冥說的真有道理。
可他現在偏偏就是很沒有道理。
很沒有道理地心動,很沒有道理地心慌。很沒有道理地為之喜樂為之憂愁。
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思無邪。
賀青冥倒很天真,他天真地以為柳無咎像小時候開始背書的時候一樣,一背就容易犯困。
可是柳無咎已不再「思無邪」了。
柳無咎掙扎又忍耐,忍耐又掙扎,終於在一番糾結鬥爭之後入睡了。
彼時賀青冥已念完了《周南》《召南》,他該慶幸他沒有念到《衛風》。
《衛風》是更為大膽而熱烈的。若念到《衛風》,只怕柳無咎今天都別想睡了。
賀青冥念到《柏舟》,便不再念了。
柳無咎已睡著了,他已不必再念。何況下一篇是《綠衣》,他已不忍念下去。
我思古人,實獲我心。
他幾乎不敢想像,若是有一天他不在了,柳無咎會怎樣傷心。
儘管這一天,他從一開始就知道,就算沒有意外,他也總是要先離開的。只是如今這一個意外來的卻太快。不要說柳無咎沒有準備好,其實他自己也沒有準備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