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夜登時閉嘴,他雙目垂下,眼瞼下方一片陰影,已似有些浮腫,他整個人都是疲憊的,疲憊而又蒼老,他的頭髮已灰敗了,臉色更已近枯涸,好像再提不起精神了。
金烏不再看他,只又看著賀青冥,道:「賀先生,這個人本就是你的仇人,也本就該死。」他叫人遞來一把長劍,似寒星又似秋水,秋水一色,水色之中似有月色——正是張夜的佩劍,戴月。
他要張夜死在戴月劍下,要張夜不僅身死,還要誅心。
賀青冥拿過那把劍,定定看著張夜。
他心知肚明,金烏是要與他做交易。張夜是小重山掌門,在八大劍派之中地位不低,若殺了他,賀青冥等同於與八大劍派為敵,與魔教結盟,張夜的人頭,就是金烏要招攬他的投名狀。
這一招,卻既是威逼,也是利誘。不要說眼下賀星闌在金烏手裡,就算論及十二年前,張夜也的確是他的仇人。如今這世上,他的仇人已不剩幾個了,張夜就是其中之一。
此時此刻,張夜也看著他,神色卻更為複雜,道:「想不到揚州一別,再見竟是今日。」
賀青冥沉默不言,只盯著他,神色一如長夜莫測。
張夜卻又道:「那天我追著阿陽來到侯府,阿陽不願我入府,幾乎與我動手,令郎卻忽然現身,為我擋下一掌。」
賀青冥道:「他只知道溫陽,卻不知道你。」
揚州之後,江湖上的人都傳說,不夜侯溫陽曾經愛慕過青冥劍主,賀星闌自然也知道。在他眼裡,不夜侯是一個騷擾過自己父親的王八蛋,所以溫陽與張夜相爭,他自然會幫著張夜。可是那時他並不知道,張夜與賀家有過節。
「……可惜那時候,我和他都不知道令郎是誰。」張夜輕聲一笑,「阿陽認出來你的那招劍法,我認出來急風劍的那張臉,以為他和洛十三有什麼關係。」
賀青冥緊繃著臉,張夜又道:「令郎卻很不願意承認自己的模樣,也不肯說自己父親是誰……直到後來,金烏他們來了,我受了傷,阿陽與金烏對峙,讓令郎帶著我先走,可惜並沒有逃過魔教的手眼……只是,令郎一直記得你,這兩天,也一直都很堅強,他說他是你的兒子,不能給你丟臉,無論他父親是不是你,他都愛你。就像方才,他也只是愛你。」
賀青冥道:「你對我說這些,又有什麼用處?」
「這十二年來,我每一天,都沒有好過,但若我死了,我希望你能好過一些。」
賀青冥只冷著臉道:「你本就該死。」
張夜閉目長嘆道:「是,是,我本就該死……青冥劍主,伯仁雖非我所殺,可伯仁亦因我而死,若不是我,他們也不會來這裡,不會知道李家的事,賀園也不會是這個樣子。」
賀青冥啞聲道:「你知道?」
張夜目光一顫,卻忽地笑了:「我一直都知道。」
賀青冥又看著他。張夜已老了,已病了。
他們竟都病了。
「一直都知道……」賀青冥也忽地笑了一聲,又陡然喝道,「一直都知道!」他手握戴月劍,忽而一刺!
一時鮮血四濺!
「師兄——!」當空一道長喝,荒草叢裡,忽地射出幾枚飛葉,徑直打向賀青冥身側,賀青冥旋身閃避,來人卻又不依不撓,不管不顧地沖了上來,直到他終於被柳無咎出劍逼退!
「師兄?師兄!」那人幾步仆倒在地,攬著張夜的身子,登時痛哭道,「師兄!對不起,對不起,我來晚了!我不該怪你,不該那樣對你!是我的錯,都是我錯了!」
眾人定睛一看,竟是一位蓬頭垢面,相貌奇醜的乞丐。
「義父,你可算來了。這次你不會又扒人家姑娘車底來的吧?」
義父?
金烏的義父,也就只有那一位王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