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己也不能。
他可以不在意旁人,卻不能不在意他們之間的差距。他入門太晚,年紀又太輕,偏偏喜歡的又是這麼一個無情劍客。
他也許該怪自己。
誰叫他偏偏喜歡他?
誰叫他偏偏喜歡的那個他,也偏偏喜歡他?
世人都要講究門當戶對,才子佳人也好,英雄美人也罷,就連故事裡,情人也總要登對。門戶、年紀、地位、性別……大家挑挑揀揀,條條款款,條條框框,他們卻沒有一個條件登對。
他們本來就有太多問題,本來這太多問題,都應該用時間來解決,偏偏他們又沒有太多時間,於是就只能克制,只能忍讓。
柳無咎的人生里,實在有太多「偏偏」。
也許他從一開始就錯了。
他曾經以為,和賀青冥在一起了就是結局,想不到才剛剛開始。
不過,那又有什麼關係呢?反正賀青冥要他結束了。
「好。」柳無咎道,「既然如此,我走。」
又也許,這已是他最後一次退讓。
第196章
「長相思, 在長安……」
柳無咎臥倒了,也醉倒了,他的身前、身旁是滿滿一地七零八落的酒壺、酒杯。他在這家小酒館裡, 已斷斷續續喝了兩天, 起先是用杯子, 一口一口地酌,後來興頭起了,便換成了酒壺, 他要把酒都灌進喉嚨里,灌進肚子裡, 好叫他的心肝脾肺腎都只有酒, 沒有賀青冥。
有生以來,他從未喝過這麼多酒。從前賀青冥總是管著他, 不論是管著徒弟, 還是管著丈夫。然而如今他已管不著柳無咎了。
賀青冥。
這裡的確沒有賀青冥了, 可惜柳無咎喝了這麼多酒,他灌醉了自己, 卻仍無法麻痹一腔相思。
他醉著也好, 醒著也好,都還記著賀青冥。
酒館裡有一個十六七歲的小姑娘,她睜著一對圓溜溜的眼睛,一動不動地看著他。
她在這裡做幫工。她是酒館老闆遠房親戚的孩子, 幾個月前,她的父母兄弟都死了,死在別人刀下,亂馬蹄下,幸運的是, 他們就這樣輕輕巧巧地死了,從此不必再掙扎著生不如死,不幸的是,這亂世里卻剩下來一個她。她別無他法,只好一路跋涉,來到了長安城,又來到了這家酒館。
她在這裡看見過許多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她每天都目睹著數不清的人生,看他們嬉笑怒罵,悲歡離合,可她的人生呢?她的人生卻還停留在幾個月前的那一天,從此她的劇本里,只有她一個人的獨角戲,再沒有人與她對戲。
於是她便做了別人戲裡的配角,後來又做了過場的龍套,做了報幕拉弦的角色,最後連幕後也待不下去,便只能做台下的觀眾。她再不曾進入別人的戲裡,別人也不會進入她的戲。
她看了一場場戲,太多人只演了一場,便匆匆而去,又要奔赴下一個舞台。她也習慣了,每天都有新戲,儘管新戲也都只是一個套路,無非又是什麼家長里短,雞毛蒜皮,又偏偏要把這堆雞毛吹上了天,鬧得人盡皆知。
這麼多場戲裡,只有柳無咎不一樣。他一旦坐下來,便一直演,從天明演到天黑,又從天黑演到天明,他好像不知疲倦,一連演了兩天兩夜也不肯散場。
他也從不吵鬧,他只是坐在那裡沉默著喝酒,兩天了,方才那句還是她從柳無咎嘴裡聽到的第一句台詞。
她起先是好奇的,她沒有見過這樣的角色,後來又厭倦了——再精彩的戲,若一連演了兩天,也要厭倦的,何況這戲裡還沒有台詞。但到了如今,她卻已習慣了,她忽地覺得,她很喜歡這齣戲,也喜歡戲裡的這個人。
他們沒有說過一句話,沒有打過一次照面,柳無咎是孤獨的,她也是孤獨的,她瞧著他,漸漸瞧出來一個自己,她對著這個自己打招呼,對著他想像,他該是從哪裡來,又為什麼要留在這裡?
她想了很多,卻沒有想到,柳無咎終於說話了。
她雖沒有念過書,沒有學過這句詩,卻也聽出來了這句詩里沉甸甸的相思。於是她之前想像的都不作數了,她回到了現實,現實里,柳無咎始終在思念賀青冥。
當然她不知道柳無咎思念的人叫做賀青冥,她甚至也不知道那是個男子而不是女郎。她只是輕輕地想,這樣俊俏的少年,心上的那個姑娘一定也同他一般俊俏,一般不凡。
可惜她不是那個姑娘,她不算俊俏,也太過平凡。
柳無咎趴在桌子上,似乎已睡著了。
酒館已快打烊了,小姑娘揉揉眼睛,爬起來關門,戲台上的帷幕要落了。
一隻大手卻抵住了門板,這是一隻很粗野的男人的手掌,同他一道闖入的還有與他一般粗野的兩個壯漢。
壯漢道:「柳無咎是不是在這裡?」
他開口的時候,臉上疤痕也跟著顫動,好像一條佝僂的蚯蚓。
小姑娘覺得滑稽,卻又不敢笑,她知道這樣的人,一定是不好惹的。她疑惑道:「柳無咎是誰?」
「柳無咎就是賀青冥的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