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心跳經由賀青冥的掌心,沿著兩人身體的經絡,一直與賀青冥的心臟相連。
你就是我,我也就是你。
沒有任何距離,只需賀青冥手下稍稍發力,便可輕而易舉地奪走他的性命。
江湖人最忌空門大開,他卻已將周身上下所有的漏洞都毫無保留地暴露在賀青冥面前。
賀青冥心下一顫,他垂眼看著柳無咎,只見那少年人的眼睛裡,竟是前所未有的決絕與虔誠。
柳無咎忽笑了一笑,他的右手繞到賀青冥腦後,取下了那支賀青冥已經戴了太多年的木簪。
青絲糾纏的時候,柳無咎湊上前去,與賀青冥又吻在了一起。
賀青冥不禁皺眉,他整個人又變成一張緊繃的雕弓。
他的身體已經極度清醒,他的神經已被拉扯到了極限,可是他卻忽然回憶起了過去。
他的過去本是一片無聲的冰面,而今冰面卻已被徹底打破,各式各樣的聲音爭先恐後地鑽進他的耳朵,鑽進他的腦髓。
他聽見幼年的自己在偌大的賀園奔走,空曠的庭院裡迴蕩著零星的笑聲。
那一點笑聲忽而被酒罈子摔得粉碎,女人歇斯底里地怒吼著、咒罵著,兩個人爭吵的聲音好似永無休止,又被永無天日的宅子壓抑得半死不活。
賀青冥終於感到窒息,他不得不急促地呼吸,他驀地睜開眼,看見一線黯淡的天光。
終於有一天,那個女人離開了,園子裡卻多了各色各樣的人。
一些人吵著、哭著,一些人卻發出輕蔑的、輕浮的笑聲。
他們聲色犬馬,那些世叔世伯們爬在男男女女的身上,對他笑著道:「飛卿,你也來啊!」
他們拉住他的腳腕,拽著他一塊跌在錦繡堆里,醉醺醺地笑了起來:「小美人,你也來啊……」
賀青冥忽然想要離開,他已不由自主地開始後退,他的後背碰到冷冰冰的石壁。
很多年來,他亦冷得如同石壁,他亦和這座陵墓一樣寂寞了太久。
年少的溫陽曾經來過,風華正茂的洛十三也曾經來過,但他們都離開了。
他們離開不久,他的家園便淪為一片火海,人們在火海里變成了橫衝直撞、茹毛飲血的野獸,很多人被拆吃入腹,沒有留下完整的骨骸。
那一個晚上在他的心裡種下了魔根,他幾度走火入魔,又幾度被賀星闌飢餓的哭聲喚醒。
他那時還是一個少年,一個少年帶著一個嗷嗷待哺的嬰孩四處流浪,他們住遍了每一座道觀,走過了每一戶人家,好心的人會多送給賀青冥一碗米湯,也有人在他紅著臉小聲求助的時候偷偷把賀星闌抱走。
有一次他追了很久才終於追到,卻已經找不到可以遮風避雨的地方,他靠在一處已經倒塌的牆角,把賀星闌緊緊抱在懷裡,遮住了他小小的身體。
他的心脈卻又不合時宜地沸騰起來,臉色變得越來越難看,賀星闌哭著叫他「爹爹」,他卻讓賀星闌閉上眼,不要看見他這副可怖的模樣。
他忍著作祟的心魔,哼著曲子,哄賀星闌入睡,風聲雨聲掩蓋了他跑走的調子,為他做一晚伴奏。
賀青冥終於感到痛苦。
他已徹底嘗到了悲歡離合,懂得了愛恨糾葛。
他分明活了這麼多年,可是這一晚,他似乎才第一次真正觸碰人生的樣子。十二年來,那些曾經被他丟掉、壓制的情緒,終於還是一股腦又回到了他的身上。
人生八苦。
賀青冥的心跳已快要炸開,他痛得叫了起來。
「無咎——!」
他仰著脖子,他看見柳無咎,他知道只要推開他,就可以結束這一切,而且這對他來說輕而易舉。
他的臉上已滿是汗水,他的手已經抵在柳無咎的胸膛。
他氣喘吁吁,他咬著牙,卻到底沒有推開他,他抓住了柳無咎的肩膀,讓柳無咎和自己貼的更緊。
他壓住了柳無咎的後腦,迫使柳無咎低下頭,然後他吻住了他。
回首暮雲遠,飛絮攪青冥。
「無咎……」
他呼喚著柳無咎,喉嚨里漏出一聲遺落在風裡的不知是痛苦還是滿足的喟嘆:「……柳郎。」
這一晚他們躺在聖陵湖畔,湖面像一面鏡子,裡邊有他們纏綿的影子。
第224章
賀青冥再度醒來的時候, 天色已經全然黑透了。
他看不見,只聽見一點徐徐的風聲,他躺在一塊大青石上, 身下墊了衣物。
賀青冥已感到疼痛, 他這一生感到疼痛的時候並不多, 卻也有那麼幾次,但這一次卻與以往都不一樣。
他雖然疼痛,卻也無端感受到一種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