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柳無咎,從他們見面的第一天開始,他就知道這是個太過成熟的孩子,所以他雖然把他當做孩子照顧,卻不能把他當做孩子對待,那樣柳無咎會生氣。他們以師徒的名義相處了快八年,可他們大多數相處的時候卻與真正的同輩無異。他教了柳無咎很多,柳無咎也改變了他很多,柳無咎的身體一天天成長,他的心也在一天天成長。
柳無咎把他徹徹底底變成了一個人,而不是眾人口中的神魔。而今他已全然有了常人該有的感情,也不再抗拒它們,不再不知所措,他已面對它們,也面對著柳無咎,他全心全意愛著的人,他一生一世只愛著這個人。
他愛他,保護他,他的愛人也同樣愛他、保護他。
二人渡河,河水卻似無盡頭,只黑漆漆的一片。
他們卻都想起來一首詩:「今夕何夕?」
賀青冥輕輕哼道:「今日何日兮?心悅君兮……君知否?」尾聲的三個字卻已很是微弱,好像生怕給人聽見了。
可惜他的郎君耳聰目明,比他這個病人強太多。
柳無咎忍不住一笑道:「君心知矣。」
二人對視,雖誰也瞧不見誰,卻已聽見彼此的呼吸。
他們的手放在彼此的心上。
心跳聲聲,漸漸合二為一。柳無咎俯身低頭,吻在賀青冥蒼白的唇上。
黑暗之中,忽地探來一絲火光!
火光照著他們,照見這一個生死場中近乎決絕又分外安詳的吻。
第240章
「柳兄!賀兄!」明黛放聲大笑。
卻見她同唐輕舟、杜西風三人擠在一副棺材裡, 她的身後還拖著一行棺材,棺材裡零零星星坐著季雲亭等人。
原來聖壇底下竟是聖陵,這裡是無定河, 河道蜿蜒通向外河白鹿。方才明黛他們掉下來的時候, 恰好離河岸不遠, 明黛看見岸上三十三副莫干棺,便與二人一同游過去,打算用棺材救人, 可惜事出突然,暗河翻湧之時漩渦眾多, 又到處都是暗礁, 更有胡亂掉下來的磚瓦雕梁,明黛他們廢了好大一陣功夫, 才終於從水中把眾人救走。
真是世事難料, 誰又能夠想到, 用來裝死人的棺材也可用來拯救活人?
三十三副木棺順流而下,一干人等抵達洞口, 終於重新踏上地面。
一些人已累的精疲力盡, 倒地而臥,一些人禁不住激動萬分,竟跪地去吻。他們還活著,還能夠站在堅實的大地上, 這是多麼幸運的一件事!
河面之上,卻遠遠傳來幾聲微弱的呼救,明黛攀上洞穴,一眼望去,竟見到另一頭仍有不少人掙扎在生死邊緣, 他們卻不是八大劍派的人,而是魔教教徒,不是她的朋友,而是她的敵人。
她的敵人之中,卻曾經有她的下屬,他們曾經在降龍峽一帶追擊,也曾在夜晚圍坐在篝火堆旁,他們曾經把自己的酒肉分給她,不是因為她是月使,而是因為她比他們年少,作為下屬,他們擁護她,作為叔伯兄長、姑姨姊妹,他們卻要照顧她。他們喜歡她,喜歡看她笑,聽她唱歌舞蹈。
他們之中,也曾有她一塊共事過的同僚,他們曾經一塊在月下觥籌交錯,馮虛子喝醉了,狂傲不羈地要使出來月斂鳶飛步去摘天上的月亮,卻一不小心摔了下來,他們紛紛跑過去接住他。梅伯不愛說話,卻很會照顧人,凌夭是他們之中嘴最碎的一個,又總愛旁敲側擊跟她打聽賀青冥和柳無咎的八卦,惹得梅伯很不高興。
她曾和他們同生共死,而今她活生生地站在干岸上,他們卻在汪洋里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他們是她的敵人,可也曾是她朝夕相處的人。他們都是一個個活生生的人,她不能把他們都當做「敵人」這一個乾癟的標籤。她見過他們哭他們笑,體會過他們的喜怒哀樂、悲歡離合。昨日她見其生,今日不忍其死,何況他們之中很多人也並不都是壞人,都還不到十惡不赦的地步,他們雖聽從金烏的命令,但也並非濫殺嗜殺的魔頭,馮虛子從不輕易傷人,小莫那些年輕的人,更是未曾殺過人。既然如此,就該給他們一線生的希望。
她不能眼睜睜看他們死,他們就算要死,也該死於審判,而非死於她的見死不救。
明黛當即動身,推過幾副棺材,將首尾用髮帶連在一塊,又掏出火折,點燃火把。她剛要下水,唐輕舟卻率先察覺了她的動作,道:「黛黛,你要做什麼?」
明黛道:「救人。」
唐輕舟望見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如此決絕。這一去,卻只怕要徹底成為八大劍派乃至中原武林的公敵,那些頑固迂腐的人們不會記得她救過他們的性命,只會記得她救了魔教教徒,與那些魔頭為伍,他們會說她也是魔頭。
唐輕舟道:「你決定了?」
明黛斬釘截鐵道:「是!」她卻也看著他,她期待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