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於白鹿崖上馳騁來往,卻恍惚沒有聲音,沒有呼吸,恍惚這一世這一日都已歸於寂滅。他們站在白鹿的身上,白鹿依舊巍峨壯闊, 千百年盛衰榮辱,滄海桑田,於它而言不過拈花一瞬,它仍只昂著頭,銜著日光。
這一戰真是奇怪。一個活人,卻像從沒有活過。一個將死之人,卻好像恨不得自己不能死的更快。他們似乎都不怕死,不怕毀滅,或者他們本來就是為了赴死。
他們好像不是要痛快地打一場,而是要痛快地活一次。
賀青冥咬著牙,他的身體渾然緊繃,他的經脈不住撕扯,他已感受到他的生命正在摧枯拉朽地流逝,他的血肉已被蠶食鯨吞,已逐漸要變作一堆白骨。他的皮膚似已皸裂,血液似已老去,他的心臟也不再如從前那般怦然跳動了,就連骨頭之間的縫隙也從一線天變作深深的冰川裂谷。
他卻仍然怒喝,仍然揮劍,他好像要把自己也當做一把劍,好像要把他自己投入到熊熊燃燒的熔爐里,他要燒儘自己,燒得形神俱滅、灰飛煙滅!他就算死,也要死得痛快乾脆、徹徹底底!
他腳下的土地卻已滴下淅淅瀝瀝的血雨,好像白鹿山上亘古的冰雪融化了,化作一條奔流不息的血河。
他的目光卻仍如烈火如飛電,如永夜的星河不朽的長歌。好像他就是死,死的時候,目光也仍然不滅。
賀青冥又一劍刺去,好像是要挑動金先生的喉嚨,金先生鐵手輕輕一點,一指如發千鈞,劍身瞬間不住顫動,戰慄著唱著戰歌,賀青冥手上動作卻順勢翻轉,一時恍若曇花一現,劍花燦動,青冥劍驀然回首一笑,刺入金先生左肩。
金先生忽而一怔,又驀地笑了。他終於看見了自己的血,他的血從他背後淌下,又滴在地上,好像已與大地共枕而眠。
賀青冥趁機一路搶攻,將金先生逼至山崖邊上,他已渾然不顧自己如何疲倦,如何苦痛,他好像已不是在用身體控制青冥劍,而是在用自己的魂魄。他的魂魄已融入劍中。
金先生看著青冥劍,又看著賀青冥,他的身形雖然被賀青冥逼退,可那不像是潰敗,而是誘敵深入,他好像是故意一再退步。賀青冥也心知肚明,以金先生的功力,絕不可能這樣被他逼退,但他已沒有別的機會,他的劍本攻於技,長於靈巧,可這一戰,面對金先生這樣可怕的敵人,他已再不能遊刃有餘,他必須要拼命,必須要捨生忘死、爭分奪秒!
金先生卻好似閒庭散步,他看著賀青冥,好像不是再看著一個對手,而是看著庭院裡的一輪明月,一株花樹,他從來不曾賞花賞月,可他已忍不住欣賞賀青冥。他欣賞他如何赴死,如何拼盡全力,如何明知不可能也仍要放手一搏。
很多年來,他欣賞過太多人的死亡,他們死的時候,總要恐懼顫抖、怯懦驚惶,或是長吁短嘆、奄奄一息,可賀青冥與他們都不一樣,他的死亡,卻比活著的時候還要漂亮。他欣賞賀青冥如何走向死亡,也欣賞他如何拼命讓自己去死。
又一劍飛來!
二人卻都微微發怒,這一劍並不是青冥劍。
金先生一道怒叱,一掌擊退賀青冥的同時,又一掌排山倒海般揮去,一人霎時慘叫一聲,五臟六腑好像霎時變成一灘碎肉,他抽搐不已,只能伏在地上爬行,已似變作一條佝僂求生的蟲子。金先生又一掌拍下,那人似乎想要求饒,可他的喉嚨還未來得及發出什麼聲響,便已陡然折斷粉碎!
賀青冥一眼望去,此人竟是三首蛟!
卻見與三首蛟一同出手的,還有一丈夫、蕭關、玉如龍等人,他們從一側草叢中飛躍而來,本是徑直撲向賀青冥。這一戰他們竟也想摻和一腳,他們本以為賀青冥必死無疑,而他們若趁機幫金先生殺了賀青冥,自己便能得到更多好處,從此以後一輩子榮華富貴衣食無憂。他們本來已打了一手好算盤,卻不料金先生此人行事完全不能以常理判斷,竟叫他們折了一條蛟龍在他手上。
蕭關、玉如龍自然對三首蛟不管不顧,他們也已顧不上這邊情形了,一丈夫卻已心神俱震,不禁痛哭道:「三弟!」他猛的怒視金先生,喝道,「你這個怪物!我們兄弟為你驅使,為你降敵,怎麼你竟對我三弟下此等毒手!」
金先生卻道:「我與賀青冥一戰,關你們幾個東西什麼事?爾等真是自作主張!」說罷又一掌拍去,到底結果了一丈夫一條性命。
崖上形勢陡變,方才賀青冥本一力應付金先生的掌風,而今腹背受敵,雖然一丈夫、三首蛟都已被金先生除去,但與此同時,蕭關、玉如龍也已襲至身側!
賀青冥一個轉身回刺,蕭關料不到他於絕境之中仍有如此機變,當即被他一劍刺穿咽喉,賀青冥又一聲怒吼,霎時將他分劈兩邊,然而頭頂虎虎生風,玉如龍這一記龍首刀已砍至眼前!
這一刀若落在賀青冥身上,只怕他當即便要身首異處!
賀青冥本已立在絕壁之上,此時青冥劍已是變無可變了!
卻聽得「錚」地一聲作響,當空飛來一把銀鉤,一把打偏了龍首刀,龍首刀拍向主人,玉如龍當即吐血身亡,龍首刀也沉重地砍入山壁,一時好似地動山搖。
子牙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