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著,回頭使個眼色,「殿下面前,可不許失儀了。還不快上一邊歇著去,一刻後再練。」
鮫人們如蒙大赦,連忙謝恩,攙扶著那個少年去一邊坐了。
在管事討好的笑容中,星曉的眼神,卻一點點冷下來。
又是這樣。
儘管她染黑了發,被尊稱一聲殿下,但是人人心中都知道,她是不一樣的。每逢這種場面,旁人總會極力端詳她的神色,擺出一副毫無必要的諂媚與體貼,仿佛很擔心觸怒了她。
但是她知道,他們背地裡,都怎樣說她。
她與別人一樣,假裝熟視無睹,便是:「為保自己的恩寵,對同族也能不管不顧,這鮫人不愧是野獸,性情冷酷。」
而要是她看不過眼,出言相護,又會變成:「果然非我族類,不論陛下與君後如何善心待她,終究也養不出良心來。」
她怎麼做,都不會對。
從她降生那刻起,就是錯的。
身邊卻忽然響起一個聲音:「既是經不住練習舞樂的辛苦,便不必再留了。」
她一怔,餘光只瞥見一襲黑袍,出現在視野里。
管事點頭哈腰,「神官大人。」
這些當差的人,對神官向來是很恭敬的。而這人,也當真沒有客氣。
「這等吃不住苦的,在你手下當一份閒差,吃一口飯,倒是小事。若是哪一日在貴人面前獻舞,出了紕漏,卻沒的要連累了你。」
他口氣冷淡,「依我看,不如罰去浣衣坊,如何?」
舞樂司的鮫人何其多,管事自然不在乎這一個兩個不頂事的,很樂意捧一捧他的威風,立刻連聲附和。
「多謝神官大人提點,要不是您,小人沒準哪一日,便要挨上禍事了。這就照您說的辦。」
眼看他領著手下那些人退去了,星曉看一眼身邊的人,臉色冰冷。
「神官大人,好大的排場。」
這人的面具底下,唇角微微揚起,「殿下是生氣了嗎?」
「豈敢。神官足智多謀,說一不二,我佩服還來不及。」
「這話可是氣得厲害了。」
他笑容不改,話音輕柔:「殿下,可否准我為自己開脫幾分?」
她斜他一眼,不知他還要作什麼把戲。
就聽他不緊不慢道:「宮中下人,皆不願去浣衣坊,是嫌其中辛苦,雙手浸水,勞作不休。但是,他是個鮫人。」
「你的意思是……」
「鮫人本就生在水中,肌膚與常人不同,不懼皴裂、凍瘡之苦。反而在浣衣坊中,人人坐著洗衣,還能免他雙腿行走之痛楚。」
他笑得越發明朗,「殿下說,這對他,是不是一個好去處?」
星曉眼神飄了飄,臉上有些掛不住,口氣難得地軟下來:「抱歉,是我錯怪你了。」
「有時為形勢所迫,即便是好心助人,也只能冒著被誤會的風險,行非常之法。」他道,「殿下心性善良率直,並沒有錯。」
這話說得,像是在暗指什麼似的。
沒看出來他還有個好為人師的毛病。
只是經此一番,二人之間的氣氛,總算比初次見面時和緩一些。
她上下打量了他一眼,終究是低聲道:「好些了嗎?」
「什麼?」
「腿上的傷,還要緊嗎?」
「殿下是……在關心我嗎?」
面對那雙暗含希冀的眼睛,星曉陡然語塞,在心裡罵了自己一句多嘴。
他卻已經笑了,聲音暖暖的:「多謝殿下掛念,已經沒事了。」
嗯,能對自己下那種狠手的人,大約是只要腿沒斷,就都能走。
果然是白問他。
她沉默了一會兒,乾巴巴道:「謝謝你做的桂花糕。」
他怔了一下,面具後的目光閃了閃,「你怎麼知道是我做的?」
「很難猜嗎?」
「和外面買的,很不相同嗎?」
「要是哪家店,能放這麼多的糖,怕是開不到你去買的那一天。」
「……」
面前的人眨眨眼,將嘴抿了又抿,終究沒忍住,低頭笑出聲來。
她無奈道:「這麼高興?」
「嗯,我沒想到你真的會吃。」
「那你做它幹什麼?」
「吃不吃,是殿下的事。做不做,就是我的事了。」他抬眼看她,睫毛輕輕地撲著,「那日殿下讓人傳話,說不願再見我,我還以為它轉頭就會被丟出去。」
她忍不住翻了翻眼睛。
她看起來有這樣不近人情嗎?
「原本是想丟的,沒來得及。」她淡淡道,「我要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