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索依稀聽見自己開裂的聲音。
從他被族人從古戰場的廢墟中撿回來開始,就沒見過比他年紀更小的孩子,他孤獨地長大,孤獨地走出故鄉,孤獨地行走於寰宇之間,沒有除同事和敵人以外的人際關係。
酒館是一群瘋子,當同事嫌多餘。
星核獵手是為數不多的朋友,但銀狼不會叫他哥哥——憤怒中的遊戲少女只會對著打出絕爛操作的蘭索狂開地圖炮。
因此,頭一次被叫哥哥的蘭索立刻嘗到了甜頭。
最重要的是,這麼叫他的人是砂金!雖說是真失憶狀態的砂金,但被討厭的公司總監叫哥哥,簡直是蘭索目前最偉大的勝利!
他的輩分實現了飛躍式升級。
見蘭索暈暈乎乎,卡卡瓦夏立刻意識到了機會,他眼中的牴觸和戒備消失,換上精心設計過的純良。
他又叫了幾聲哥哥,根據余光中蘭索的細微表情和壓制力度的變化調整語氣,這點校正極其隱蔽,蘭索完全無法聽出區別,他只打心眼裡覺得對方叫得甚合他心。
最後,他看著被他鉗制在地上的砂金,隱隱有愧,於心不忍。
現在的砂金才多大,他怎麼能用對待公司總監的招數對待一個可憐的埃維金人呢?
他稍稍鬆開膝蓋,使對方能夠順暢呼吸,「沒必要,我找的人就是你。」
「可我真的不認識你,哥哥。」卡卡瓦夏說。
蘭索沉默了幾秒,「現在認識剛好,我會帶你離開,但你不能想著逃跑。」
這話和沒說一樣,卡卡瓦夏想著,表面上乖順地點頭。
兩人對視一眼。
卡卡瓦夏:這個奇怪的傢伙意外好騙,或許是偽裝,不能掉以輕心。
蘭索:這小子眼珠子一轉我就知道他又在想法子騙我。
兩人視線分開。
卡卡瓦夏:之後找機會溜掉吧,他格鬥技術很好,是個威脅,要迂迴,不能冒進。
蘭索:這小子會在哪裡想辦法騙我呢?
兩人一個低頭,一個看向書櫃角落的縫隙。
卡卡瓦夏:趁他睡覺?不行,他身邊似乎有奇怪的東西替他放哨,是霧,還是霧化成的哨衛?
蘭索:他的側臉和砂金真的好像,眼睛好圓,好亮,埃維金人基因真好。
兩人視線重新匯聚。
卡卡瓦夏:先嘗試從哨衛開始打探情報,如果那東西有一定個體智慧,就值得賭一把。
蘭索:天啊!他在看我,他的眼睛好閃亮,好耀眼……雖然知道是同一個人,還沒有變成一肚子壞水的公司總監的小砂金好可愛,好想給他烤小蛋糕,不知道他喜歡什麼口味的。
話說,夢裡能烤小蛋糕嗎,要是砂金小時候沒見過烹飪用具或者烤箱打蛋器,他不會還得手動攪拌控火控溫吧。
蘭索想著,聽見砂金的保證:「我不會逃跑。」
終於達成共識,再不怕被暴起的狼崽子一口咬掉手掌,蘭索長舒一口氣,踹開書房的陽台門,一手拎著卡卡瓦夏翻上房頂,艾吉哈佐的夜晚溫度較低,冷風吹得人直打顫。
被風一吹,蘭索驟然清醒了,他發現自己遇到了困難——他不知道接下來應該幹什麼。
被他夾在臂彎里的卡卡瓦夏抬頭看他,擋眼睛的頭髮在風中凌亂飄著,像細碎的線,反覆切割那雙含著疑問和不安的眼睛。
砂金殺了買下他的奴隸主,這是事實,但這之後,到艾吉哈佐砂金案之前在做什麼,怎麼和博識學會、星際和平公司搭上關係的,他對此一概不知。
而能推動夢境向下發展的人,因為風大,屢次被蘭索飄飛的外套埋住頭,像一隻懶於掙脫的金毛倉鼠。
失策,光想著找到砂金,沒想後續發展,提前把演員抽走了,這記憶還能演下去嗎?
蘭索沉吟幾秒,試探道:「要不我不要你了,我把你放回原處,你自己走行不行?」
卡卡瓦夏疑惑地把頭從對方暖呼呼的外套里掙出來,用一種看智障的眼神看著他。
然而,卡卡瓦夏來不及制止。
想到就做,蘭索雷厲風行,他當即跳回陽台,帥氣落地,抬頭,與一群衣著統一的奴僕對視。
嗯?怎麼突然多了這麼多人?
蘭索冷汗直流。
洞開的書房門後,神情各異的僕人魚貫而入,有的跪在死去的男人旁邊放聲哭泣;有的站在角落裡幸災樂禍;有的冷靜尋找線索;有的義憤填膺。古怪的是,他們五官統一,執行程序一樣,機械地表演屬於自己的戲份。
這是記憶的虛構,砂金幻想中的追兵,奴隸主死後前來調查的官員和追趕他的『正義者』的縮影——這是他想要躲避的東西。
兩名盛大登場的壓軸主角被無數探照燈般的視線籠罩,它們鋒利,尖銳,穿透一切,剖開靈魂。
「哈哈,看來我來的又不是時候。」
蘭索乾巴巴地笑了兩聲,捲起砂金,跑出了殘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