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娘怔怔望著,忽然笑出聲,眼裡浮起淚光,等不及下樓,便喊道:「是禁軍,是禁軍,官家、官家勝了……」
她素來伶俐,這時候也語無倫次,用力踩著樓板,木板被踩得噔噔噔,她興奮得發抖的聲音在院子裡響起,其他屋裡傳出窸窸窣窣的聲音,都是在起身。
阿奶則點起了燈。
不僅是元娘家中,其他人家也多是如此,百姓屋裡的油燈如潮水般紛而亮起,整個汴京在燭火的映襯下,亮如白晝。
千家萬戶皆披衣起身,難掩激奮。
王師凱旋。
官家治下清明,商貿繁盛,即便是身無長處的普通人,都能謀一份生計,這樣的好日子,誰能不想一直過下去?所有人心心念念,期盼汴京永遠如此繁華安寧,即便這太平中摻雜了些軟弱的糜爛。
便是路邊躲在商鋪屋檐下避雪,內里穿著賑濟的紙衣勉強禦寒,在風雪中想著自己興許要死的無辜百姓,這時也湧起活的希冀。
官家回了汴京,朝廷法度恢復,就會有僧侶沿途撿人進福田院,到時候就有救了。
熱乎乎的米湯、能禦寒的屋子……
陳家院子裡,王婆婆手握一盞油燈柄,風吹得燈火搖曳,照不清人影。她看見元娘,蒲扇般粗糲褐黃的大手先握住了元娘冰涼涼的小手,把它裹在衣裳里,擋去冷風。
元娘激動得手指發涼發抖,到這時候才算安定下來,理了理思緒,笑著說,「阿奶,我看了,是禁軍,禁軍的服飾,官家勝了,往後,汴京又能如初。」
面色冷凝的王婆婆松怔片刻,旋即,鬆弛耷拉的厚厚眼皮掀起,始終搖曳的火光照進她昏黃混濁的眼珠,變得濃烈炙熱,裹挾著她眼中深重的恨意,比滿城的火光更熾盛。
「呵,呵呵。」
王婆婆在笑,藏著一絲快慰,是要吃人的濃烈恨意將有去處的快慰。
她回身去看孫大官人,兩人眼中閃爍著同樣的火光,深入骨髓的灼灼恨意所孕育出的火光。
元娘離王婆婆最近,她感覺到了不對勁,她側過頭望去,目露探究。
阿奶平日雖板著面容,縱橫的溝壑顯出難以接近的嚴肅,但與今日的神情截然不同,似要將人剝皮抽筋的滲人笑意。
元娘反握住阿奶的大手,目光關切,「阿奶……」
王婆婆卻不在意,她心中藏著怒火太久太久了,在此刻嶄露出來,她用力地笑著,用力到眼皮都在顫,「岳王,失勢了。」
她沉浸在自己偏執的喜悅中,無暇顧及其他,又或是懶得掩飾了。
察覺到王婆婆不對勁的不僅是元娘,還有陳括蒼,他是最安靜的,卻從不叫人忽視,只是喜歡站在一側,靜靜地掃視眾人和周圍的一切。
他將所有反應收入眼底,自己則不動聲色。
知道官家進城,岳王大勢已去,雖然不至於找死出去打探,但這一夜沒有誰能睡好。
若是岳王得以伏誅,自然會有人奔走告之。
冬日有炭盆,為了節省柴火,常常會在上頭架起水壺,喝水也方便。元娘給王婆婆倒了杯水,往裡放了些蜜,一夜沒睡,喝些蜜水也能降降火氣。
果然,還未及天明,就有傳令的兵士滿城奔走,大呼,「逆賊趙肅已伏誅,殘黨速速歸降!」
「逆賊趙肅已伏誅,殘黨速速歸降!」
……
一遍又一遍地重複,策馬交替呼喊,在安靜的夜間無比震耳。
全家人都候在堂屋,因為等得太久了,精神疲倦,幾乎是*昏昏欲睡,這道高亢嘹亮的嗓音打破睡意,眾人皆醒,不自覺望向上首。
王婆婆面容疲倦,但眼神清明,亮得驚人,似有熊熊火焰在燃燒。
顯然,她一整夜都不曾放鬆,陳括蒼也放下書望向阿奶,等待著她開口,想窺探出更多端倪。
聽到期望的喊聲,王婆婆情緒終於復歸內斂,她的神色威嚴,辨不出喜怒,半晌,只聽她道:「回屋吧。」
一語罷,眾人面面相覷,皆選擇聽從。
家裡鋪里從來是王婆婆掌舵,她的威信自不必提,哪怕什麼都不解釋,眾人也會聽從。
大家四散開來,各回各屋,元娘也是起身往閣樓而去,但腳步猶疑,走得慢了些,快走上樓梯時停下回望,卻見犀郎沒有走,他似乎走到了阿奶跟前,想說什麼。
元娘猶豫片刻,並未偷聽,而是繼續上樓。
倘若需要她知道,阿奶自然會告訴她,若不需要,她便假作不知。她信任阿奶,知道阿奶謀算在心,貿然摻和才不是明智之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