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娘子則只是靜靜地凝視她,似審視似打量,「一句踐諾,半生蹉跎,你尚值大好年華,何必如此?大郎身死,過往恩怨我已無力計較,若你願意,送他下葬,走過世間最後一遭,亦算圓滿。」
「他泉下有知,料想知足。」
於娘子自己守寡半輩子,最知道其中艱辛,何況她與夫婿實打實有數年的好光景,情深意濃,又育有兩子,好歹後半生有個指望,竇二娘呢?
什麼都沒有,活著的時候沒有恩愛,老了也無子息贍養。
她怨恨竇老員外,即便如今允許他祭拜,也不意味著全無芥蒂,但她絕不會因此而樂意看另一個女子陷入泥沼,孤寂長伴餘生。
於娘子能挺過那些年,獨自支撐門戶,不尋求娘家庇護,不求人憐憫,足見她為人固執,也心高氣傲。
她是不屑於通過讓竇二娘痛苦,來報復竇老員外的。
而竇老員外此時,也眼含期待地看著竇二娘,他知道自己不應該表現得太明顯,卻忍不住急切道:「二娘,此言有理,我看你不如……」
竇二娘並沒有等竇老員外把話說完,更不願意順著他們為自己搭的台階,她毫不避諱地直視於娘子,縱然眼睛早已哭得紅腫,卻灼然有神,「不,我要與他成婚。」
「抱著牌位也要與他成婚?」於娘子反問。
竇二娘目光堅定,神色執著,重重點頭。
「好。」於娘子注視著竇二娘,她喊了阮小二,要他就近跪在阮大郎的棺槨前,板著臉叮囑道:「二娘若與你兄長成婚,日後,你敬她,當如敬我,敬你兄長,你的子孫亦要奉養她。
「我要你在靈前立誓,可能做到?」
阮小二沒了平日吊兒郎當的模樣,極度的悲傷與憤懣反而使得他沉靜下來,素日裡最愛與人在外遊蕩,想著要做古時遊俠一樣的豪傑人物的他,身上再不見半分懶散圓滑。
他像是即將大雨傾盆時,烏泱泱的海面,平靜黑沉,更為令人膽顫。
阮小二先是對著阮大郎的靈柩猛磕一個響頭,接著,他沖竇二娘而拜,面容凶戾,咬著牙,信誓旦旦道:「兄長在上,我在此立誓,請皇天為證,我視長嫂如阿母,尊之敬之,我若有子息,即過繼長嫂,奉養終生!
「若違此言,生不得其志,死不入黃泉!」
於娘子沒說話,她只是按了按阮小二的肩,無言嘉許。
雖然心疼女兒好端端的要為死人守寡,但是好賴是得了許諾,不算完全死乞白賴,竇老員外的心稍稍安下。
也不知道事情的走向究竟是如何變成這般的,元娘在一旁看著,與徐承兒面面相覷,心情皆是複雜不已。
把糕點分完,回到家中,元娘都沒擺脫這種複雜心緒,面上不免帶了些出來。王婆婆帶著岑娘子、廖娘子歸家的時候,就看見怔怔發呆,似乎有些苦惱的元娘。
王婆婆搖搖頭,坐到堂屋最上首的折背樣上,飲了一整杯水,覺得解了乏,才出聲發問。
元娘本來就驚疑不解,自然和盤托出,說出了自己的疑問和擔憂。
和想像中會被批判任性妄為不同,王婆婆竟然是讚許的?
「自願守節,於法理上,她便占了節烈二字。」
元娘蹙起眉頭,忿忿道:」可這二字興許要禁錮她一生。」
「難道再出嫁就必定勝於如今的處境麼?」王婆婆一陣見血,直接反問,倒叫元娘說不出話來。
比起涉世未深的小娘子,王婆婆其實反而沒有那麼多世俗顧忌,許多事情,到了她這個年歲,就看得開了。她慢悠悠的繼續震撼孫女,「她而今嫁給阮家大郎,雖是抱著牌位成婚,但應許她的嫁妝是她的,於娘子為人明理,阮家二郎嫉惡如仇,絕不會覬覦寡嫂資財,日後,又有子息奉養她,不必再受夫婿婆家刁難。」
「那……若是過繼的孩子不孝呢?」元娘已經被王婆婆說服得七七八八,再問的時候,語氣都猶豫起來。
王婆婆在教導孫輩上,尚算有耐性,細細解答道:「你當她是什麼沒有名姓的人嗎?她今日之舉,有情有義,此事若是傳入官家耳中,興許還能得匾額嘉許。而待真的成婚後,還占了法理,阮大郎有官身,又是於國難之際捐軀,他的遺眷豈是能被隨意欺辱的?若是過繼的孩兒不孝,一狀告到開封府,他可有得苦吃!
「我朝以仁孝治天下,只要名分站住了,就不怕不孝。」
王婆婆不知見過多少人和事,本朝商貿繁盛,相應的,風氣也開放些。士大夫著書立說,有諸多條框,但禮不下庶人,尋常百姓沒那麼多講究,而身份真正夠高的那些人,規矩是用來束縛下面的人來忠於他們的,自然另當別論。
但她也能理解,像元娘這樣的小娘子,再如何大膽,也只是把自己圈在家中放肆,實則半點不敢逾越約定成俗的規矩。
王婆婆站在元娘面前,粗糲的手托起她的臉頰,注視著年輕鮮嫩如花骨朵一般的孫女,她盯了半晌,說了句發自肺腑的話,「什麼規矩都是人定的,是人就不可能像廟裡的泥塑,那些人自己都未必照著做,又何必把你自己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