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會死嗎?許師憲,你會死嗎!」吳橋喉口腥甜,氣急攻心差點也要嘔出血來,他甚至沒意識到自己是怎麼突然又可以開口說話的,只知道用力地拽著許師憲的胳膊,很用力很用力,用力到連指關節都泛白。
許天師一手握著劍,一手被吳橋抓著,有些窘迫地抬起頭說:「天天,我早就死了……」
「那我問你他娘的會不會再死一次啊!我問你會不會消失!我問你會不會痛!我問你會不會也覺得哀慟!我問你……」
吳橋又氣又怨掉下半滴眼淚來,然後聲音變得顫抖,「我問你為什麼不答啊?」
為什麼不回答啊……為什麼,那麼多為什麼,你為什麼不回答?
「以前不會的。」
許師憲突然因為某個瞬間察覺到一陣心顫,他放下劍,這次只是規規矩矩的背在身後,然後抬起手用指腹抹掉吳橋只有一點點的眼淚,「以前不會的,天天,遊魂不會有痛,不會哀慟,更不會掉眼淚。」
溫熱、柔軟、然後從乾澀變得潮濕。
意識到那個的瞬間,吳橋只感覺大腦突然嗡地一下,為什麼會有這種觸感?
他猛地抬起頭,撞進許天師那雙如湖中夏末一池濫荷般的眼睛裡,然後又一次說不出話。
遊魂不會痛,不會悲傷,不會掉淚……
但如果是人呢?
人會痛,人會無止盡地感受到比痛更難耐的悲傷和無助,人會止不住地流下淚來。
鬼在失去那些東西之前,也都還是人啊。
吳橋轉過頭想找清虛道長,卻發現清虛子已經不知道在何時離開了香室,只剩下燒了一半的一小篆降真香,正飄飄渺渺升起縷縷纖細的煙。
「你要做什麼?」
吳橋瞪著眼睛問:「許師憲,你要去做什麼?你應該做的事,到底是什麼?」
許師憲不想答他的,可是不知怎麼,他突然眨眼鎖了下眉說:「天天,那個,放鬆一點……」
吳橋聞言低下頭看,他沒有覺察,沒有覺察到自己的指甲已經幾乎用力到要嵌入許師憲掌心的軟肉中去了。
許師憲大概被他拽得很痛吧?
「對不起」,吳橋說著,卻沒有放手,只是把許師憲又往自己這邊拉了拉,然後低下頭,輕輕地朝他掌心的紅痕吹了口氣後說:「但是,許哥,告訴我。先告訴我是什麼,為什麼。」
許師憲心頭又是一顫,這是他第一次這麼直接地感受了某種如輕風拂低楊柳,湖面盪起圈圈層層不痛不癢微小漣漪的錯覺。
他不知道那是什麼東西,只覺得癢……和抓不住。
「沒、沒有什麼不對的其實……」許師憲想收攏手掌,可那顆好像重新跳動起來的心卻一顫一顫地不聽話。
「你要和我說什麼電車難題嗎?救一個人還是救十個人?我不關心。」
「不是,我是說,這是命,天天。」
許師憲嘆了口氣,那雙眼睛暗下去又亮起來,香篆的煙往這邊飄,他似乎終於下定某種決心般開始認真地解釋道。
「我的命就是這樣,我的命太輕,又天生少情……其實在這個世界上,人的魂都好輕,所以要靠一副七情六慾的鎖鏈栓住才能成活,會很重,但是很安全。」
他說著說著蹙了蹙眉,吳橋知道許師憲大概擔心他聽不懂這話的意思,所以他小心地撫了一下許天師的掌心說,「我明白,我明白。」
許師憲卻突然轉過臉不看他,自顧自地接著說:「我的命太輕了,本就是要死的。師父也想過很多辦法,可是時運不濟,正值天下多變之亂世,一切都只是剛好而已。」
「剛好?什麼剛好?」吳橋問,「剛好你很容易死掉,所以乾脆要用你輕飄飄的命去換那些不容易死掉的命?為什麼,憑什麼?本來就是大家都要死,這不是強盜是什麼?」
「我不介意」,許師憲打斷他說:「就憑我不介意。」
「沒有人願意被逼著去做,但是我感覺不到所謂不情願或者不甘心的情緒,對「生」沒有牽掛,對「死」這件事也根本沒有恐懼,就憑這個。」
吳橋語塞。
這就好比是,因為耳聾的人聽不見聲音,所以乾脆就要他去住在最吵鬧的高架立交橋邊上,然後說這樣對大家都好。
好……好。
失聰者因為聽不到所以沒有意見,可是,煙呢?霾呢?情緒呢?
這些難道都不重要嗎?
因為聽不到,所以理所當然的不需要被考慮……這難道不是某種暴力嗎?
吳橋抿著唇沉默,他不知道該如何反駁這種微妙的暴力,只覺得有點委屈。
可是許師憲根本不理解委屈是一種什麼心情的,所以他替他覺得委屈,作為一個聽力健全的人替他聽到一聲自己都未曾察覺隱匿的啜泣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