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樣簡單的一句話,伴隨著長劍橫過的破空聲響,給予謝不塵的卻是莫大的打擊。
自己只是一個物件,一個踏板,殺了還可以隨意再送去輪迴再找回來,這樣命不由己,這樣不被珍惜,幾乎讓人隨意玩弄的感覺讓謝不塵感覺荒唐。
他從小被鶴予懷教導要自知自明自愛,要尊重別人,要做如松竹般的君子、要光明磊落。
他說:「師父不求你有大作為,只願你一生平安順意,做個好人。」
他說:「蒼龍峰冷清,多出去走走,交些朋友,不過交友也不要委屈自己,若是有人欺負你,就告訴師父,不要自己一個人憋在心裏面。」
他說:「修為要精進,書也不能落下,你要多讀一些書,明了為人處事的道理。」
謝不塵記得鶴予懷教他習字。
幼時偷看那些家境好的孩子學書論道,他遠遠望著,也認得幾個,但比起上清宗其他人,自然是遠遠不如,鶴予懷教他念書,寫字。
謝不塵記得自己第一次坐在書案前,桌面堪堪橫在他的胸前,穿著上清宗宗服的鶴予懷就站在他身後,寬大的袖袍落在謝不塵的身側,帶著一股冷冽的梅香。
他有些侷促,有些不安,怕自己不認字,不會寫,引得師父不悅,惹師父嫌棄,於是牙關是咬緊的,雙手是顫抖的,筆尖上軟毛沾著的墨水濺到臉上,他抹了一把,在初晨的陽光底下成了一隻臉蛋髒兮兮的小花貓,仰著頭緊張又可憐兮兮地去看鶴予懷。
興許是因為模樣十足滑稽,鶴予懷看到自己的仰頭那一瞬就笑了。
「師父不要笑我。」謝不塵很委屈,隨即就感覺身後那高大的身影籠罩下來。
鶴予懷的掌心扣著他的手背,帶著他在宣紙上面,一筆一划寫字。
「直如朱絲繩,清如玉壺冰。」[1]
謝不塵眼神一黯。
都說為人師長者當以身作則,但鶴予懷教給謝不塵的東西,他自己卻沒有做到。
世人眼中端方自持,君子坦蕩的明鴻仙尊,揭開面紗卻是一個不擇手段,要徒弟祭天道以求飛升的人。
他親自揭開自己的面紗,對著的卻是最親近愛戴自己的徒弟。
謝不塵的指節顫了顫,眼皮耷拉下來。
記憶定格在這一刻,一陣篤篤篤的敲門聲傳過來,謝不塵回過神,看向略有震顫的臥房門,耳邊傳來鶴予懷的聲音:「師……師父可以進來嗎?」
他如今倒是知道保持距離守好禮數了。
雖說這舉動在現今的謝不塵看起來實在有些惺惺作態。畢竟先前他可是不打一聲招呼就進入自己的識海,還強行和自己……做了那樣的事情。
如今見春閣都是他的地盤,按照他的性子,竟然還知道敲門?
謝不塵心緒複雜,他下意識想將那瓷瓶藏起來,然後又覺得沒什麼必要,便收回了自己的手,對著房門道:「我說不可以,你就會不進嗎?」
這句話似乎是譏諷,由像是一種難以言喻的無奈。
謝不塵看見窗紙外那抹灰色的人影動了動。
那抹顫動也只有一瞬間。
像是深沉平靜的水面掀起了一絲波瀾,底下洶湧的波濤被壓得嚴嚴實實,露出一點又被收了回去。
「如果你不願意,」鶴予懷的聲音像是壓在了水底,沉悶悶的透不過氣來,「那便算了,今夜好好休息吧。」
謝不塵安靜地等鶴予懷說完話,外面的風雪愈加大了起來,蒼龍峰頂沒有四季,一天有八個時辰都在飄雪。
那抹灰影卻沒有動彈,仍然留在原地。
不知過了多久,緊閉的房門吱呀一聲開了,謝不塵身著上清宗的宗服,一頭如錦緞般的長髮披散在地。
他的聲音無波無瀾,打在鶴予懷的心上:「進來吧。」
第48章
兩人一前一後進了門。
古樸的棋桌前, 曾經的師徒二人面對面坐下。
棋盤上的棋子看似擺得頗為隨意,並不是棋局,鶴予懷低頭看了一眼, 發現黑白二子居然被人拼出一株梅花樹來。
白子為花,黑子成枝。
還挺有意趣。
另一邊,謝不塵嘴裡銜著一根青碧色的髮帶,雙臂從寬大的衣袍裡面露出來, 像是從水波探出來的玉。
他動作有些笨拙, 勉強將那頭又厚又長的烏黑髮絲攏起來, 一手迅速取下髮帶,隨便打了結固定住。
但仍舊不算太穩,顯得有些松垮,青絲墜成弧線, 虛虛搭在謝不塵頰邊。
他頭髮自小是鶴予懷來束,那些紛繁複雜的髮髻謝不塵一概不會,只會給自己扎馬尾,但就算只扎馬尾,也扎得不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