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不塵沒有用劍,他隨手運起一片露水,封住了少年謝不塵那顆躍動的心臟。
第61章
清晨的堂庭山, 霧靄重重。
整個上清宗都籠罩在雲霧之中,最為高聳的蒼龍峰更是從半山腰開始就被一片白茫茫的濃霧給遮掩住。
見春閣內孔雀鳴叫,明鴻仙尊所住的小院內, 窗台的綠藤生機勃勃地探進房內。
綠藤是明鴻仙尊最為疼愛的弟子去年種下的,他覺得這院子太過冷清,就去隔壁玉蘿峰薅了幾株綠藤過來,種在了師父寢屋的窗口下面。
一年過去, 這綠藤長得越發茂盛, 還結出了幾個果子, 只可惜果子不好吃,咬上一口,差點把小徒弟的眉毛給酸掉。
鶴予懷在一片黑暗中睜開眼睛,一眼就看見了那探進一片嫩芽的藤蔓。
而後木門被輕輕敲了兩下, 少年謝不塵黏黏糊糊的聲音隔著一扇門傳過來:「師父——」
如果是五百年前,鶴予懷在這樣的時候會想,又在撒嬌了啊。
謝不塵剛到蒼龍峰時其實不會撒嬌,那時的謝不塵小小的一團,臉上總是帶著膽怯和謹慎, 小心翼翼地討好周圍的人, 怕惹人不高興,怕被人再趕出去。
養了兩三年, 不知道哪裡養出了岔子,變得越來越愛撒嬌——趾高氣揚, 理直氣壯的撒嬌, 哼哼唧唧像糯米糰子一樣黏糊。
但現在,鶴予懷幾乎無心思考這些了。
他已經不記得這是第幾個幻境了。他只記得他一直在動手,不是殺幻境中的自己, 就是在殺幻境中的謝不塵。
修羅鏡中遇到的每一個謝不塵都是那樣的依賴和敬重他。
他把鶴予懷當作唯一的家人,把見春閣當作唯一的歸處。
每一個謝不塵在被他一劍穿胸時,臉上除了驚訝與茫然,剩下的都是如出一轍的難過與委屈,和五百年前天雷之下一模一樣。
以至於每一次動手,對鶴予懷來說都是一次難以言喻的凌遲。
每一次動手,他仿佛都能聽到謝不塵雀躍而又歡快的聲音。
「師父啊,我的師父是什麼樣的人……」
「師父……我的師父是全修真界最好的人!
鶴予懷閉了閉眼。
他如今的神魂滿是傷痕,千瘡百孔,連起身都有些困難了。
而心魔的聲音又在腦海中迴蕩不已,鶴予懷剛才和心魔在識海打了一場,爭奪對識海和神魂的控制權,差一點,心魔就得勝了——這意味著鶴予懷已經開始壓制不住這蓬勃而出,想要奪捨身體的心魔了。
打開房門的那一瞬間,少年纖細單薄的身軀如同飛入林中的雀鳥一樣撲進鶴予懷懷中。
鶴予懷趔趄了半步,穩穩地托住了少年的腰背。
少年沒梳頭髮,眼睛很亮,嫩生生的臉蛋歪在鶴予懷的掌心。
「師父師父!幫我梳頭!」
「……你自己梳。」鶴予懷輕聲說,而後心裡幾乎是條件反射地,響起一句話。
「不要,我看山下好多人家,都是家裡人幫小孩梳頭的!師父,我還小嘛——」
這句話和少年謝不塵清脆的嗓音重疊在一起。
鶴予懷勉強勾起嘴角,他的語速放得緩和:「師父,是修無情道的,無情道,不會有家人。」
少年的眼神在這句話下變得很受傷。
「我不是……不是師父的家人嗎?」
「大道無情,」鶴予懷說,「我斬七情、絕六欲、修至道,就註定我是孤家寡人……我不會有家人。」
「我不信……」謝不塵扯著鶴予懷寬大的袖袍,「師父既然絕七情六慾,不會有家人,那為什麼要在遠行的信里說想念弟子,會很快回家?」
鶴予懷挺直的脊背顫抖著。
回家……他忘了嗎?不,沒有忘,鶴予懷曾經在信中寫過這樣的字眼,對遠在蒼龍峰的小弟子承諾——
「師父會很快回家。」
那時,他寫下這樣的一句話……是因為什麼呢?鶴予懷的手貼著徒弟的後心,那顆脆弱的心臟一下又一下敲著他的掌心。
是為了什麼呢?
是隨口的敷衍嗎?是不以為意的欺騙嗎?……還是,他真的想回去,進到那在半山腰的見春閣,把等人等到累得睡著的少年抱回寢屋?
「師父是不是覺得我長大了,就不想給我梳頭,」鏡眼幻化的謝不塵皺起眉毛,很委屈巴巴的,「那我可以自己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