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的左思右想、疑神疑鬼仿佛是一出天大的笑話,關堯訥訥地想道,我可真是世上第一大傻子。
(上部完)
第58章
直升機降落在醫大一院頂樓時,松蘭正下著小雨,天還沒亮,整座城市仍沉寂在夜幕里。
途中郁春明醒過一次,隨後很快睡去,但等醫護準備將他推進手術室時,人忽然又醒了,並一把抓住了關堯扶著床欄的手。
「我在呢。」關堯彎下腰說道。
郁春明的眼神有些失焦,他其實不太能看清站在自己面前的都有誰,但撲面而來的熟悉氣息卻讓他心下一松。
「別怕,」關堯摸了摸他的頭髮,「你後背處的碎片因為槍傷移位,咱們得動個小手術取出來,你再睡一覺,醒來就好了。」
郁春明聽話地閉上了眼睛。
他這一覺不知睡了多久,期間似乎有看到頭頂白晃晃的手術燈,有看到晃動著的人影,還有聽到嘈雜的哭聲。但大多數時候,世界一片黑暗,周遭無比安靜,他仿佛沉在一潭古井中,身體也隨之越來越涼。
「江心?」一個女人叫道。
郁春明霍然睜開雙眼,回頭望去。
有個身穿紅色長裙的年輕姑娘正站在春光下那翠綠的苞米地里,她牽著一個半大的男孩,嘴裡哼著動人的小調。
他們要去哪裡?
「我們要去哪裡?」男孩抬起頭問道。
那年輕姑娘笑了起來,她貌似心情很好,因此講出的話也很溫柔,她說:「我們去踏青,去金阿林山踏青。」
遙遠的金阿林,遼闊的金阿林,我的故鄉金阿林……
年輕姑娘唱起了歌,跳起了舞,她站在蘆葦叢和香蒲草中,她眺望著原嶺上的白樺和冷杉,她追逐著往南而去的火車,她沐浴著金色的光芒。
郁春明原本起伏不定的心忽然沉靜了下來,他閉上眼睛,任由自己墜入那向北流淌的寧聶里齊河,沉進初春時仍舊冰冷的河水。他忘記了自己從何處來,忘記了自己又往何處去,他停下了腳步,仿佛也準備……停下呼吸。
「江心!」又是一道聲音在呼喚他。
郁春明精神一振,周身河水驟然褪去,他轉過身,看到了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氣喘吁吁地跑來。
「江心,你去哪兒了?」這男孩叫道,「我找了你好久,你一直在這裡,咋不吭聲呢?」
郁春明眼眶一熱,拔步飛撲進了這少年的懷裡。
很快,暖融融的氣息裹滿了郁春明全身,他抽了抽鼻子,淚水瞬間湧出。
「別哭啦,」少年和聲說,「江嬸兒是不是又打你了?瞧你這胳膊上青一道紫一道的,走,回家讓我奶奶給你上藥。」
「好。」郁春明抓緊了這少年的胳膊,「你可千萬不能把我丟下。」
「我咋會把你丟下呢?」少年笑著說,「奶奶包了酸菜餃子,喊我帶你回家吃飯呢!」
郁春明也笑了起來,他跟在少年之後,看著那道清瘦的身影逐漸拉長,看著那雙單薄的肩膀逐漸變寬,看著稚嫩的男孩逐漸長成了一個高大英俊的男人。
他問道:「關堯哥哥,你還記得我是誰嗎?」
男人回過頭,眼中似有悲憫,他回答:「我當然記得。」
雨停了,但天還陰著。
關堯靠在窗邊,注視著住院部樓下那一汪接一汪的水坑。
「去年就說要整修路面,結果今年都快過完了,底下那地還是坑坑窪窪的,看我這褲子上的泥點子。」一個來交班的護士在病房外小聲埋怨道。
護士長也附和起來:「昨個兒我閨女來送飯,差點摔一跤。」
這時,有位老先生夾著收音機、推著輪椅從旁邊走過,他「哎喲」一聲,跟那收音機里講某朝名臣的戲文一起唱道:「長河千里送枯骨,斜陽萬頃埋故臣……」
咿咿呀呀,咿咿呀呀。
過了一會兒,這老先生又換了一句哼唱道:「西風吟嘯吹鐵甲,英雄碧血染青衫!」
「英雄碧血染青衫……」關堯無意識地重複道。
站在床頭記錄數據的護士有些詫異地看向他:「你說啥?」
「沒啥。」關堯搖搖頭,他走到近前,看著那好像是醒著但其實無知無覺的人問道,「我跟他說話他也不理我,幹嘛還非得不停地把人叫醒?」
「得等麻醉完全過了才能睡,」護士看了一眼表,「還有一個小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