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良驥喝多了,開始絮絮說起當年往事:「我從小就有練武天分,學什麼功夫都手到擒來,每個教習師傅都說我是萬中無一的天才,將來定能成為世上頂尖高手。我自然是信了,專攻腿上功夫和輕功,不到二十歲就有了疾風太保的外號,家裡有錢有勢,江湖上人人捧場,整天趾高氣揚、自命不凡。
阿苒的父親瞧不上我家門第,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把她嫁給別人,我很是傷心了一陣,可並沒一蹶不振。那時候年輕,覺得自己志不在此,既然是天才,就該去攀登武學巔峰。託了無數關係,終於在關中找到一個堪稱天下第一的絕頂高手,我乾脆離開玉城,帶藝拜入陳師古門下。
當時覺得師父是因為江湖人情才半推半就收下我,後來發現,他才不會因為人世上任何情分關係而妥協。他收下我,只是滿懷惡意想親眼看我這種自視甚高的小子徹底崩潰。
第一天入門,長屋裡走出來一個蒼白陰鬱、滿臉桀驁不馴的小孩兒,還不到如今十三郎的年紀,其他門徒卻都恭恭敬敬叫他大師兄。我心裡暗暗覺得好笑,心想可能這小少年入門早、資歷老,才能排行最高。我已是江湖成名人物,自不會跟這種囂張的小孩子計較。
陳師古看見我的神情,只笑了笑,命那孩子下場與我較量,當做入門考核。既然疾風太保以腿上功夫出名,那就只拼單項。
我尋思一定得腿下留情,可不能剛入門就把人家首徒踢壞了。那小孩兒似乎很不樂意,一臉厭煩。陳師古把他叫到身邊,拿了麻繩親手把他雙臂綁在背後,又叫他脫了鞋,光腳下場。」
瞧著龐良驥帶著些許落寞的神情,寶珠已經隱約猜到了接下來發生的事。
果然,他繼續說道:「我以為自己是萬中無一的天才,可殘陽院裡人人都是萬中無一,更有億萬人中天才中的天才。那一天,被綁著胳膊的大師兄把我踢到顏面掃地,我用盡一切手段伎倆,甚至暗算矇騙,全都沒有任何作用,要麼跪著要麼趴著,整整兩個時辰,竟沒能從他面前站起來過一回。」
龐良驥撫摸著自己的斷腿,平靜地說:「從那天起我才知道,在大師兄這種人面前,有腿或者沒有腿,在他看來其實沒有任何區別。」
作者有話說:
宵夜/消夜一詞最早出現在唐代,唐方干《冬夜泊僧舍》里一句「無酒能消夜,隨僧早閉門」
第79章
「那幾年是我人生中最痛苦的時光,陳師古是天下最好的師父,武功深不可測,授藝從不藏私,無論想學什麼他都傾囊相授;可他也是天下最糟糕的師父,臉上永遠帶著殘忍、輕蔑又冷靜到可怕的笑意,叫人時刻懷疑自己是個無可救藥的白痴。我的武功突飛猛進,一日千里;可比起殘陽院其他門徒,卻又像是原地踏步,庸庸碌碌。
特別是在大師兄面前,曾經我所有引以為豪的天分、靈氣都變成了笑話,無論多麼拼命刻苦追趕,他的境界總是遙不可及。我恨他,嫉妒他,每天都想放棄習武,回家鄉當個土財主混日子算了。可從小鑽研武學,以此為信念,又實在咽不下這口氣……
大師兄誰也不瞧在眼裡,要麼較量時心狠手辣地痛打我們,要麼就是心事重重地出去認穴發丘。我從來沒為錢發過愁,極不屑盜墓行當,覺得他這般不世出的奇才,不該干那種下九流的事髒了自己的品行。後來才聽說,他那時候就已經起病了,一直在古墓中尋找一種特殊的丹藥。」
寶珠啊了一聲,喃喃道:「韋訓盜墓是為了尋找治病的丹藥?」
「應該說是救命的丹藥。師祖赤足道人曾預卜大師兄活不到二十歲,他的病也確實一年重似一年。陳師古那種內力絕頂的高人只要不死於敵手,都能活到天年,可墓中的陰氣和屍毒極重,連他也不免被日漸浸染,減了陽壽。所以大師兄越是積極找藥,就病得越加厲害,簡直是個死局。
他到處偷來醫書,想試著為自己治病,可又認不得多少字,雖在書齋偷學了一些,閱讀醫書那種晦澀的東西根本不夠用。陳師古文武兼備,博學多才,但就是不肯教大家讀書,他常說書里的毒可比古墓里的屍毒厲害多了。
文字並不是依靠天賦就能自然領悟的,大師兄整夜茫無頭緒翻弄醫書,我本以為自己會因此幸災樂禍,樂見他早死。可冷眼旁觀,又覺得他也不過是個徒勞地想活下去的小孩兒……
合該我多管閒事,實在看不下去,沒人時就幫他念上兩遍,通讀之後,他就能背誦下來,將自己認識的字連貫上。大師兄從沒說過謝,但從此切磋較量時會給我留一點面子,參悟不透的心法也會悄悄提點我兩句。」
因為「活不到二十歲」這一句,寶珠感到心臟像是沉進冰冷的深井之中,如有徹骨之寒。她許久說不出話,喉嚨乾澀,半晌才道:「原來……原來這就是他欠你的大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