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曇林那種飽經世故的行家比起來,她的想法不僅天真幼稚,還不自量力。哭得停不住,是因為意識到自己的虛浮。更深層的絕望,則是曇林這樣一生奮鬥在一線的官員,最後的結論是無法可解,只有遁入空門祈求逃脫輪迴才能解脫。
楊行簡兩頭勸不住,一邊是不能公開身份的天家公主,一邊是位高權重出身名門的前上司,誰都不能得罪,一想起是本人主動提議來大蟾光寺投宿,恨不得伸手狠抽自己兩耳光。
寶珠把自己的帕子哭濕了,再換上韋訓的,忍不住埋怨:「你明知道我的主意不合時宜,就是不提醒。」
韋訓說:「你現在不是知道槐花和榆莢能當飯吃了嗎?這就算精進了。那句『千人一飽,明日再看轉機』說得也很好。」
寶珠把臉埋在巾帕里,心想在宮中時,斷然不會有人敢跟她對著幹,出宮後跟人激辯,要麼對手太弱,要麼借著楊行簡的官威,次次占據上風。如今第一回遭遇不顧忌她身份的強手,才一下見了真章。就算韋訓想方設法給她捧場,仍改不了一敗塗地的事實。
韋訓見她這回哭得尤為悽慘,很想伸手過去碰碰她以示安慰,可從沒幹過這事,不知道要怎麼表達,最終只是一張接一張遞給她布帕。自從知道她有這哭起來停不住的毛病,他身上日常就帶著四五張帕子備用。
輸了總是難受的,鳳凰胎是沒來得及孵化的幼鳥,沒見過蛋殼外面的世界,自然不敵真實的雪雨風霜,倘若是成年的強大神獸,一開始就不會受人謀害活埋地宮。
終於,寶珠哭夠哭足了,擦乾淨臉,深深吸了口氣,轉頭又往歸無常殿走。
韋訓勸道:「既然條件已經談成,你別理那老禿頭就是了。」
寶珠回答:「阿娘說最穩固的利益關係就是互相有訴求,他針對我不過是因為看不上我逞能,那我偏要逞能給他瞧瞧。再說他一個致仕朝官,怎麼會認識陳師古?這事我好奇得緊,一定要問個清楚。」
說罷,再次回到大殿之中,坐到蒲團上向曇林發問:「你提到那個姓陳的,是什麼意思?」
曇林這一回看向楊行簡:「知敬知道的,陳師古是大曆年間進士,與我同年登榜。」
楊行簡解釋道:「那是我剛出生前的事了,敘述的人語焉不詳,聽說是個二十多歲登第的奇才,卻患了狂症,沒兩年就棄銜而去了。」
俗話說「三十老明經,五十少進士」,進士科難度極高,一年通過者不過十幾二十人,年過半百能夠考中就算年少有為,二十多歲及第簡直是傳奇。正因為如此難得,將來必定飛黃騰達,有人棄之而去,才尤為使人痛惜。
曇林搖頭:「不是狂症,是中了痴毒。」他看向韋訓:「後來,那人就回到江湖中,開始授徒。」
他的話無異於霹靂,寶珠和楊行簡張大嘴巴,露出不可思議的神情,同時瞪向韋訓,而韋訓則攤開手,無辜地道:「前半段我從沒聽說過。」
楊行簡咳嗽了兩聲,鄭重地說:「上人誤會了,確實有個同名的陳師古,但那人是個見不得光的盜墓賊。」
曇林氣定神閒地說:「沒有誤會,是同一個人。陳師古此人雖是庶族出身,但才氣橫溢,武藝超群,腦子跟常人根本不一樣。考得上進士科,也幹得出殺人越貨、發丘盜墓的勾當。當年放榜之後的曲江游宴上,我第一次見到陳師古,他腰間懸掛的就是這把劍。」
說著,指向韋訓腰間的魚腸,「老衲多年鑽研古董金文,不可能認錯這種上古名器。」
一陣難堪的沉默之後,楊行簡突然「啊」地大叫了一聲,猛然從蒲團上站了起來。
「我不信!我不信!」他雙手顫抖,激動地連聲否認。
楊行簡出身名門,一向以君子之儀自傲,舉止儀態極好,寶珠還從未見過他這麼當眾失禮過,一時目瞪口呆,曇林搖頭嘆道:「知敬也有執念。」
弘農楊氏四世三公,家世悠久顯赫,人才輩出,通過科考進入朝堂的成員數不清。可楊行簡運氣不佳,別說進士科,明經科都連續落第兩次,最後走的是門蔭入仕,說白了就是靠祖輩的功勳特權當官,從此落下心結,耿耿於懷。
他等級觀念極強,內心深處瞧不上韋訓這等胸無點墨的江湖中人,誰想從進士出身的前上司口中得知,最瞧不上的人不僅考上過進士,還棄之如敝屣,當場心理防線崩潰了。
韋訓瞧他氣得淚都掉出來了,覺得很是好笑,故意戲耍道:「師父常說讀書是最沒用的事,難道你這樣的上流人物,書讀得還不如一個盜墓賊?」
「啊!!!」楊行簡徹底崩潰,哭著從歸無常殿跑掉了。
韋訓樂不可支,回頭看見寶珠怒氣沖沖的眼神,見勢不妙,抿著嘴唇忍住了促狹笑意。
「他跟我們是一夥兒的!」寶珠怒斥道。
老楊是第二個輸陣當場淚奔的成員,寶珠氣他不分場合捉弄人,但凡手邊有把戒尺,非把他的賤爪子打腫了。韋訓不敢直視她眼睛,心虛地往旁邊挪了挪,小聲嘀咕:「就是忍不住啊……」
寶珠心中驚異其實不亞於楊行簡,誰能想到進士及第的英才帶出殘陽院那一群不識字的門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