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煦行弱冠禮後,取表字「晏之」,元晏之人如其名,煦如春風,晏然和暢,交往過的人沒有不喜歡他的。然而這個看起來最溫和親切不過的青年卻有著最遠大的志向,幼年失怙恃,見識過萬民生靈塗炭,參加科考不是為了博取功名,而是為了實現濟世安民的抱負。
以這樣清貴的家世,出眾的品貌才華,加上兄長元邑的鼎力扶持,考上進士可說是十拿九穩。
陳師古則不一樣。他出身庶族白丁,朝中沒有任何親屬靠山,行卷、溫卷時,很多顯貴連面都不願意見。其實以他武功,走武舉的路才更合適,但他本人對仕途並不熱衷,更沒什麼兼濟天下的抱負,來長安是為了陪著元煦考試。
權貴不待見,他也不在意,別人行卷投遞詩詞歌賦,陳師古投遞傳奇志怪故事,而且只給上卷,閱讀的人卡在中途百爪撓心,想往下看,只能招他來面談。那時節我也在長安備考,未見其人先閱其文,他寫的志怪文采飛揚,恢詭譎怪,讀之令人驚心動魄,不像是人間的故事。
陳師古出名第一在作品,第二就是他儀態不好,站著如松似柏英氣勃勃,可連正坐都堅持不了多久,拜見尊長前輩時,更顯得傲慢疏懶,長安舉子戲稱其「陳不跪」。這當然跟他出身有關,後來是忠武將軍愛惜其才,破例向主試官推薦了他。」
韋訓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膝蓋,沒有作聲。
曇林接著說:「胡災之後,國家百廢待興,急需人才。那年春闈,元煦以其雄文《承詔中興大唐,匡扶天下》拔得頭籌,聖人欽點為第一名。我和陳師古都在十名開外,但好歹算是考中了。之後才有了曲江宴那第一面。
我與元晏之有同鄉之誼,他從小父母雙亡,常常為去世的家人抄經祈福,我也好佛,在所有登科進士裡面跟他最熟,就挨著他坐下了。
順利登船面聖,沒有足夠空間行蹈舞禮,三次稽首跪拜免不了,大家頭一次近距離覲見聖人,人人心潮澎湃,摩拳擦掌準備拿出詩賦嶄露頭角,只有陳師古一臉陰鬱跪坐在那裡,不知是厭煩還是焦慮,忍耐了半個多時辰,我看見他雙手握膝,後背袍衫都濕透了。
元煦當然也注意到了,主動開口訴說朋友身體不適,懇請聖人讓他暫退,聖人正心情愉悅,沒有放在心上,隨口准予。陳師古就此告退。
我心裡嘲笑此人果然出身寒微,粗鄙無禮,不懂得把握機會,許久之後,才忽然注意到一件怪事。御船在曲江上漂游,距離岸邊數十丈遠,陳師古退下之後是怎麼回去的?可惜當時挖空心思只為脫穎而出,又喝了許多御賜美酒,轉頭就把此事給忘了。竟不知這個小小謎團,揭開了後面撼動天顏、血洗嶺南大案的序幕……」
作者有話說:
唐代科舉是不糊名的,考生可以找文壇名人、權貴高官投遞自己的詩賦文章,即為行卷、溫卷,從而得到給主考官的推薦,提高自己及第的概率。這種情況下,門路更多的世家名門幾乎占據了科舉的絕大部分名額,寒門庶族想考上的難度大許多倍。最後,屢次落第的考生黃巢憤而掀桌,直接葬送了這個不公平的制度,「內庫燒為錦繡灰,天街踏盡公卿骨」
第110章
「考中進士後,仍是白身,需要經過吏部銓選合格後才會授官。元煦的才名品貌是所有及第士子中的佼佼者,立刻就被授予秘書省校書郎。這職位品階雖低,但要求高升遷快,是所有名相賢臣起家的良選。我比他差得遠,進入了閒司工部。
至於陳師古,幾次銓選都沒有通過。說到底,他根本不是這圈子裡的人,為人高傲倔強,哪怕與權貴來往也從不假以辭色,朝廷不會啟用這種孤高不群的人,非得熬他個十年八年,將一身傲骨磋平了才會考慮。
陳師古對當不上官根本不在意,徹底放鬆下來,整日在長安城閒遊暢飲,自稱「晏之伴讀」,以元煦的書童自詡。既然陪著他考完試了就算達成目的,完全不想削尖了腦袋看人臉色掙那份俸祿。
他看起來很窮,經常葛巾布袍賒酒喝,但奇怪的是手裡總把玩著一些稀有的前朝古物,在我們金文古董圈非常出名,問他從何處得來,回答說從長安鬼市購得。
如此三四年過去了,元煦已經升為殿中侍御史,前途一片光明,陳師古還在穿著布衣閒逛。相識於微末,身份已經天差地別,但他們的友情從沒變過。這是我們熟人之間覺得最不可思議的事,兩人從政見到信仰都截然不同:
元煦以濟世安民為己任,陳師古則認為不管明君昏君,賢□□臣,大多數底層百姓都是靠天吃飯,上面換了誰都一樣。元煦崇佛,有一副宅心仁厚的菩薩心腸。陳師古則肆無忌憚,完全不信鬼神之說。成為摯友,似乎只是被他「知其不可而為之」的精神所吸引。
很快,元煦一帆風順的仕途就被打斷了。當朝宰相元甾因獨攬朝政、專權跋扈引起聖人厭惡,被逮捕賜死,全家伏誅。元甾和元煦雖無親戚關係,但是同宗同姓,元甾在位時愛惜元煦才華,多有照顧,還想收他為義子,被元煦婉拒。